第163節
先帝子嗣凋零,總共也才三個孩子,泰安帝、晟王和長公主,宗人府里的那群皇親國戚同先帝就已血緣疏遠,現在能站出來代表皇室的,居然就只有皇帝、晟王、長公主以及長公主的孩子。先前居然沒想起這茬,若是能讓長公主離開京城,他們少受掣肘,行事能便利不少。 安淮聞怒瞪向他。 嶼哥兒一雙清透透的眼睛也落在了何懷仁老態龍鐘的臉上,“我阿娘年近四十,可受不了長途跋涉,有我在,不需要阿娘去。”他微微揚起下巴,話語篤定。 孔起元則不管何懷仁的話,看向鄭國公:“就由安小公子隨鄭國公一同前去金匾城,鄭國公意下如何?” 鄭國公思慮片刻,點頭應了。 魏總管方才也跟著泰安帝走了下來,察覺他的不適,就想去扶著泰安帝。 卻不想泰安帝一用力將他推開,怒聲道:“朕不同意。”然后不顧朝臣反應,一把抓住嶼哥兒的手臂,拉著就出了玉熙宮。 魏總管連忙喊了一句退朝,便急忙跟了上去,安淮聞也一甩袍袖,腳步匆匆隨之而去。 “這……”張文進看向孔起元,眼露征詢。 孔起元淡淡道:“就如此決定了,六部早些將方才商議出的事情一一落實,兩日后出發。” …… 嶼哥兒被泰安帝抓著,一同回了乾清宮,他們剛進門,得到消息后立即就進了宮的長公主也恰巧趕過來,看見嶼哥兒,眼睛立即就紅了,不顧皇室禮儀,幾乎是跑著到了嶼哥兒跟前,雙手顫抖著摸著他的臉,“嶼哥兒,我的嶼哥兒。” 她能幫著泰安帝守住皇位,還幫著泰安帝從無比弱勢的情況下轉變到現在與太后何懷仁勢均力敵,甚至隱隱占據上風,足可見她手腕之強硬,是少有的集卓越才能和聰慧果斷于一身的奇女子。 不只是嶼哥兒,就連安淮聞也未曾見過她如此眼眶通紅,幾欲哭出來的模樣。 嶼哥兒手足無措地抱住顧紹嘉,連聲安慰,良久,顧紹嘉才止住了話語中的哽咽。 顧紹嘉仍不愿放開他,緊抓著他的手一起落座,“你回了京城,怎么不回府上?反直接來了皇宮?我還是聽隨你回來的侍從來告知,才知你來宮里了。” 嶼哥兒想到當日他從府學回家,興沖沖趕到大堂,正聽到商隊領隊告知黃娘子二哥消息時的震驚與擔憂,說道:“二哥身在邊境,以身犯險,到現在還不知所蹤,我太擔心了,進城門時聽到周圍百姓提到有邊疆的役使也剛到京城,就比我快了一步,我想著役使肯定會進宮將軍情稟告給舅舅,便直接追到皇宮來了。” 顧紹嘉美目猛然瞪大,“軒兒不知所蹤?什么時候的事?” 嶼哥兒這才知道阿娘居然還不知此事。 安淮聞走到顧紹嘉身旁,按住她的肩,將朝會上的事情講了一遍。 顧紹嘉著急與擔憂之色盡顯,可第一時間也是阻止,“你不能去金匾城。” 嶼哥兒蹲下身,像小時那般抱著顧紹嘉的膝頭,仰頭看她,“阿娘,若我不去,晟王也絕不可能去,難道讓你去嗎?可京城的事情是絕離不了你的,那二哥怎么辦?他孤身一人在邊疆,你不心疼嗎?” 泰安帝被頭疼折磨得痛不堪忍,魏總管連忙去一旁拿了太醫院于太醫特質的熏香過來,在一旁香爐里點燃了,這熏香可以緩解泰安帝的頭痛癥。 等頭痛稍解,泰安帝才聽得進嶼哥兒幾人的話,苦笑道:“都是我不爭氣,才累得長姐如此。” 顧紹嘉剛才注意力全部放在嶼哥兒身上,聽了泰安帝的話,一眼便注意到泰安帝額頭上的汗,眼中劃過一絲擔心,說道:“又頭疼了嗎?魏總管,趕快去為陛下拿于太醫制的藥丸過來。” 于太醫是她的人,泰安帝的身體狀況除了他們這些親近的人,也只有于太醫知道,好在于太醫醫術高明,有了他的治療,泰安帝現在才能勉強集中部分精力在政事上,雖不能堅持太久,可已比原來只是稍聽片刻都忍不了好上太多。 嶼哥兒連忙坐去他身邊,擔憂道:“舅舅這是怎么了?” 泰安帝頭痛時,不喜太多人在旁,早在進到乾清宮時,他就將其他宮人呵退出去了,此時宮內都是深受他信任之人,他未曾隱瞞,招招手讓嶼哥兒到了他身邊,說道:“舅舅少時中了毒,聽不得政事,一聽政事便頭痛欲裂,現在已好多了,嶼哥兒別擔心。” 嶼哥兒不用問就知道定是太后緣故,他閉了閉眼,再張開的雙眼里滿是堅定,輕聲說:“舅舅就讓我去金匾城吧,我去幫你把二哥帶回來,好不好?” 魏總管剛才拿了藥丸過來,可那藥丸足有拇指大小,沒有水可吞不下去,他一摸桌上的茶壺,早已冷透,就又匆匆去了宮門讓人送熱水來。 嶼哥兒的聲音很低,低到只有泰安帝和因擔心而走過來的長公主與安淮聞聽見了。 三人臉上同時露出了驚心駭神之色。 顧紹嘉站立不穩,雙手撐住面前桌子才穩住了身體。 嶼哥兒的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為泰安帝將安庭軒帶回來,難道他知道了?怎么可能?沒有任何人在他面前提過此事,而且本身知道此事的人就不多,還全是心腹,絕對會守口如瓶,不可能會有人在嶼哥兒面前透露口風。 說不定是他們想多了,三人對視一眼。 可嶼哥兒卻又繼續說道:“我知二哥不只是我一個人的二哥,京城中的事情我插不上手,可阿娘和阿爹絕對不能離開京城,他們都得留在京中幫著舅舅,只能我去金匾城,我也想去,無論如何,我也要將二哥平安無恙地找回來。” “我了解二哥,二哥知道自己性命事關重大,絕不會讓自己出事的,可他膽大,一定是又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計劃,自己悄悄就去干了,我得去看著他。”這話雖是說來安慰面前的三個人,也是在安慰自己的。 不過,他卻覺得就算二哥再壓抑自己的性情,他骨子里的那些不羈和氣魄絕不可能丟去,反正嶼哥兒就是覺得他的二哥肯定是有打算才會出城的。 而且,不管二哥到底身在何方,有何打算,他一定要去找二哥。 不論是不是親兄弟,他們一同長大,小時二哥雖會捉弄他,可也處處讓著他,事事將他放在最前。 二哥就是他在這世上與阿娘、阿爹、大哥一樣最親最親的親人,他不想失去他。 這話中的含義實在清楚不過了,顧紹嘉喃喃說道:“你怎么知道的?是誰告訴你的?” 嶼哥兒笑了,跟個小機靈鬼一樣道:“沒有人告訴我,因為我聰明,一下就猜到了。” 顧紹嘉眼眶又紅了,安淮聞嘴唇顫抖著,心里的內疚讓他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泰安帝等不到熱水來了,抓過藥丸塞到嘴里,干噎著吞了下去。 嶼哥兒連忙湊過去幫著泰安帝順著背部,焦急地喊道:“魏爺爺,快點倒水過來。” 魏總管是先皇后留給泰安帝的人,一直伴著泰安帝長大,嶼哥兒小時與泰安帝玩時,和魏總管相處的時間也多,他那時不懂太監是什么,看著他和別人家爺爺一樣年歲,一開始也喊魏總管,后來處得親了,便開始喊魏爺爺。 之后便一直如此了。 魏總管因為這聲爺爺也真將他當親孫子疼,除了泰安帝,這世上也就嶼哥兒的話在他這里最頂用,連長公主也比不上。 魏總管連聲應道:“來了,來了。” 壺里的水是溫熱的,正適合入口,他連忙倒了水送上前。 嶼哥兒接過去,喂著泰安帝喝了。 杯子還沒放下,泰安帝就抓住他的胳膊,急聲道:“是舅舅對不住你,你別怪你爹娘,那時是沒辦法了,都是舅舅太沒用。” 他一抓,嶼哥兒手上的杯子沒拿穩,驀地從手上滑落出去,摔在了地上,登時便碎了。 可沒有人注意它。 長公主張了張口,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淚眼婆娑地看著嶼哥兒,想伸手拉他卻心有畏懼,又收回了手。 嶼哥兒知道自己方才的話給他們造成的震動,忙彎起嘴角,眉眼彎彎地道:“我不怪阿爹和阿娘,也不怪舅舅,若是我當時知事,也會同意的。” 面前的人仍然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滿眼緊張與內疚。 他湊上去挨個抱了抱泰安帝、安淮聞和顧紹嘉,“我真的不怪你們,再說了,我現在好好的,只是身體不好幾年,卻能幫到二哥和舅舅,這么劃算的買賣你們不干,我才不樂意呢。” 只是身體不好幾年,說得很是輕易,可那時虛弱得跟只病弱的小貓一樣的嶼哥兒還歷歷在目,一想起就像是一把刀插在他們心中,再痛楚又如何,是他們這些為人長輩的親自作下的決定,只能生受著。 可現在刀卻被這個被他們傷害的孩子親手拔了出來,還笨拙地想為他們上好藥,三人再控制不住,淚灑滿襟。 嶼哥兒走動時,沒注意看地上,一不小心差點踩上地上的碎片,他自己沒察覺,魏總管卻注意到了,連聲道:“哎喲,我的小祖宗哎,你注意點,這碎片扎在腳里可不得了。” 他急忙蹲下身,親自上手去將碎片撿起來,垂下的雙眼里也忍不住落下了一滴淚,可嘴角卻彎了起來,這事他也知道,而且也清楚此事一直都是泰安帝幾人過不去的坎兒,今日說開了,倒也是一樁好事。 嶼哥兒好不容易才將三人安撫住。 等三人情緒平復下來,嶼哥兒才道:“若是你們不同意我去金匾城,我才不原諒你們呢。” 又拉著泰安帝的手臂搖晃,將他在謝景行身上練出的撒嬌技術全使了出來,“舅舅,阿娘,父親你們就答應我吧,我保證我一定能將二哥帶回來的。” 三人此時恨不得將心都掏出來給他,哪里還會阻攔? 泰安帝看著嶼哥兒高興的樣子,心想到:“到時就讓嶼哥兒將所有皇帝親兵全部帶在身邊,兩萬人負責保護一個小哥兒,絕對沒有問題。” 長公主也在心中思慮著,“天下商行里他們收養又負責教授武藝的孤兒中,除了已經進入到皇帝親兵隊和御林軍中的,現在應該還有近萬人,到時挑出好手陪在嶼哥兒身邊,絕不讓人傷他一根毫毛。” 安淮聞想著:“待會兒要去工部軍器局轉轉,工匠新研制的連弩好像就快成了,到時首先給嶼哥兒配上。” …… 九月初一,才寅時,謝景行就已經收拾妥當,隨同友人去了貢院墻外。 他第一次看榜時如此急切,實在是想脫離“老鼠”二字,今日發榜,明日就會舉行鹿鳴宴,待鹿鳴宴結束,他們便可出發回通州府了,等回了通州府就不會有人像看猴一樣來看他了吧。 他們離得近,出發也算是最早的,早早便到了貢院外,可就算如此,在他們到地方時,面前已經圍了整整三圈人,幸虧謝景行幾人個頭都不矮,倒也看得見。 不過此時還未到發榜時間,他們只能干站著。 謝景行視若不見周圍人看他的視線,他面無表情,正是鄉試放榜之時,所有人都是心急如焚,哪里還會多管謝景行,只看一眼就移開視線,恨不得紅榜能早點張貼出來,只覺度日如年。 身后又斷斷續續來了更多的人,謝景行被擠在人群中,原來還在身旁的幾位友人被人群推搡著,也逐漸離著他遠了。 他居然在大炎朝又一次體會了工作日早八趕地鐵的感覺,幸虧他個頭高,好歹能呼吸上面的新鮮空氣,若是同身旁這位學子一樣,被擠得連鼻子都堵在前面之人背上,怕是連呼吸都難。 謝景行順手將身旁學子往外拉了拉,他力氣大,又將前面那位學子往前抵了抵,身旁學子才總算喘上了氣,煞白的臉上有了些紅暈,轉頭想道謝時,謝景行已經回頭看向了貢院大門。 等暮色褪盡,太陽從山邊冒出個頭,貢院大門總算是往兩邊打開,幾名兵士護著一張黃榜走出了貢院大門。 “黃”同“皇”,黃榜也被稱為“金榜”,將對權利的狂熱和對皇權的尊重表現得淋漓盡致。 謝景行只稍微偏了一下念頭,很快就將注意力放在了士兵的動作上。 漿糊糊在墻面上,很快黃榜便被粘了上去,幾名兵士并未離開,而是轉身護在黃榜之前,擋著前面早已失去讀書人風度,伸長脖子往這邊看的秀才們。 這里圍著的可不只是參考的學子,那些為了掙得喜錢的報榜人更是比秀才們還急,他們眼利,第一眼就看上了排在第一位的人,只見上面寫著:第一名,下面隔了兩個字的距離就是三個大字,“謝景行”,再下便是“安平省通州府學生”,最下面還寫上了一個“書”字,表示是以書為本經報考之人。 報榜人立即高聲叫道:“本次鄉試解元乃是通州府的謝老爺。” 第154章 他們這些報榜人都是打聽了參考學子們,尤其是名聲大的那些人所住位置的,又連忙記了其后的一些人的名字,便像跟泥鰍似的從擁擠的人群往外擠了出去。 謝景行此時只覺踩在云端上,哪里管得著報喜人去了孟家,他卻還在榜前。臉上滿是不可置信,他知道自己能考上,可卻不知他居然會是解元!他就是再有自信也不敢這么想。 隨后才在身旁或哭或笑的聲音中回過神,心頭的激動和興奮絲絲縷縷涌了上來,他中了舉人,還是解元,寒窗苦讀七年有余,就在今日,他終于在科舉路上前進了一大步,眼看著終點離他越來越近了。 身旁忽然伸出一雙大掌,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臂,其后孟冠白才從身旁眾人中奮力擠了出來,頭冠歪斜,他臉上似哭似笑,“謝兄,我中了,還中了第二百一十三名。” 雖然之前就已有預感,可現在塵埃落定了,他還是惶惶然生出些驚喜來,明州府鄉試學子近萬人,錄取比例才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四,也就是說錄取人數只在三百到四百人之間,他居然真的打敗了那么多的對手,成功在黃榜上占了一席之位。 謝景行方才也順便看了末尾排名,第三百五十九,也就是說本次一共錄取了三百五十九名舉人,孟冠白的排名雖只在中等偏下,可也算得上極為不錯了。 這世上的讀書人,絕大多數窮其一生也摸不到舉人的門。 得知了孟冠白的排名,謝景行控制住激動的心情,又抬眼朝黃榜看去,眼神迅速從一個個名字上劃過,蕭南尋、寇準規、丘逸晨、呂高軒,一個個的名字接連被他看到,分別是第十七、二十五、四十一、五十。 無意之中還看到了韓回舟和趙朝貴的排名,分別在三十三和三十九。 等他們從擁擠的人群中擠出來,早已是衣衫凌亂,丘逸晨更是連發冠也不知去哪里了,激動有之,可以這幅不成體統的模樣待在大街上實在是有辱斯文。 幾人快步趕回孟家,還沒到門口,就已遠遠看到孟家大門兩旁掛著的好幾幅紅彤彤的鞭炮,在他們出現在街口時,笑得合不攏嘴的管家立即吩咐旁邊的侍從將鞭炮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