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不過轉念一想,他現在身處大炎朝,確是不能同華夏詩歌比較,可若與大炎朝詩歌相比,他到底是受華夏詩熏陶長大的,又記下了近萬首詩歌,以前沒學作詩時,他就只是華夏詩的搬運工,可在大炎朝學習古文已有近八年,詩歌作為文人必會之技能,他當然也必須學,他本也是極為聰慧之人,種種機緣巧合之下,他現在寫的詩在大炎朝也算得上粲然可觀。 掌柜會這般請求定然是極為認可他的詩歌的,他注視著面前掌柜誠摯的臉,心里想著:“看來他寫的詩沒有丟華夏的臉。” 這并不是什么讓人為難的要求,謝景行沉吟片刻便問道:“掌柜的想要有關什么方面的詩?” 這下不只是掌柜的,連茶社其他的人都看向了謝景行,這是準備要臨場作詩的意思? 別看文人雅士們常常舉辦詩會,與三五好友吟詩作對,可只有在極為親近的友人之間才會隨手而作,若是有他人在場,那寫的詩幾乎都是事先準備好的。 別看方才魏登達那首詩確實極佳,可誰又知道他那首詩真是他現場妙手偶得,還是過往細細雕琢而成呢? 都是心知肚明之事,沒人會拆穿,可謝景行之言便是想讓茶社老板出一主題了。 丘逸晨稍稍靠近孟冠白,他兩本就坐在一個長凳上,輕聲低語:“也就謝兄有這膽氣了,要是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寫出的詩讓人家不滿意,那他的聲名可是會受到極大打擊。” 連掌柜的都猶豫了一瞬,可看著謝景行淡然自若的模樣,最后還是說道:“我開的是茶社,不若謝秀才便以‘茶’為題,為我茶舍賦詩一首,如何?”他的話語中有著明顯的試探之意,想著若是謝景行若是覺得為難,他也好立即改口。 可謝景行卻并沒有拒絕。 他負手而立,身旁四方桌上兩個青翠宮燈壺里冒出裊裊熱氣,他眼神虛虛落在上面,背部直挺,面上帶上了些沉思之態。 孟冠白本還欲同丘逸晨低聲說幾句話,此時也不敢再出聲,生怕擾了謝景行的思路。 這里對謝景行最有信心的可不就是深知謝景行身負捷才的寇準規、蕭南尋幾人,就連趙朝貴都不顯緊張,只是期待地看著謝景行。 那首《孤云》是在何種狀態下寫出來的,這里的人不知,他們卻再清楚不過了,難不住謝景行的,他們只需要靜靜等著,就能再欣賞謝景行的佳作了。 樓下藍衣學子雙眼晶亮,身旁不少人也一樣,眼露期盼,古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一說,可看謝景行方才的表現,該是胸羅錦繡之人。 魏登達握住茶杯的手忍不住用力,指尖發白,久久未往唇邊送去。 毫無波瀾的眼中忽然閃出一抹笑意,掌柜的是極擅察言觀色之人,心頭一喜,立馬親自去一旁拿過了魏登達桌上的宣紙和筆墨。 這些本就是茶社事先準備好的,魏登達只能眼睜睜看他將東西從自己身前拿去了旁桌。 謝景行接過掌柜的遞過來的毛筆,另一只手將寬袖握在手中,以防寫字時衣袖將墨跡掃亂,大筆一揮,一首詩便落在了紙面上。 仿佛被茶社中人呼之欲出的急迫期待所逼,掌柜的將詩緩緩念了出來:“茶,香葉,嫩芽。慕詩客,愛僧家。碾雕白玉,羅織紅紗。銚煎黃蕊色,碗轉曲塵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后豈堪夸。(注:元稹)” 居然是一字至七字的詩,也就是被俗稱為“寶塔詩”的詩歌類型,不止在大炎朝,就是在華夏也是極為少見的。 寇準規忍不住站起身走到了謝景行身旁,眼帶欣賞將詩從頭看到尾,贊道:“好。” 韓回舟也隨之走了過來,“趣味甚佳,生動獨特,怎一個‘好’字能形容。”嘆道:“堪稱絕妙。” 掌柜更是喜形于色,謝景行才放下放下筆,他就不顧禮節伸手過去,立即將紙捧了起來,生怕被人搶了去似的,退去一邊將詩看了又看。 剛才那讓掌柜的免一半茶費的文人看他這般激動模樣,被這首詩鎮住的心神才回轉過來,促狹道:“老張這次得償所愿了,要是還不免茶錢,可就說不過去了。” 掌柜的喜不自勝道:“免。只要是今日來茶社喝茶之人,通通減半。” 沒想到他真這般豪氣,立即有人高聲叫好,也不知是贊嘆掌柜之舉,還是贊嘆被他捧在手里的那首詩。 眾人皆在性頭之上,誰也沒有多加關注魏登達,他黑沉著臉騰地站起身,匆匆走下二樓,扔下銀子,帶著人一言不發離開了茶舍大門。 連掌柜都只往那邊瞄了一眼,連連道謝,迫不及待將手中詩捧進了茶社里間藏著,等著裝裱好掛在茶社之中,他還得好好想想哪里才最顯眼,能讓人一眼就見到。 可不止是詩,這一手字也是金鉤鐵劃,筆走龍蛇,讓人見之傾倒。 今日真是賺大了,有了這一首詩,他這茶社可不得立即從明州府諸多茶社之中脫穎而出,他日后可就能坐候客人上門了。 若是謝景行日后有大作為,只是一想,他就笑沒了眼縫。 也算得上是另類的賓主盡歡了。 喝完茶離開時,韓回舟和趙朝貴隨同一起謝景行走出大門,將熱情的掌柜勸回茶社,謝景行幾人總算才能邁開腳步去到了大街上。 兩方人所住的地方并不在同一個方向,分別前,趙朝貴站定,臉上無甚表情,卻忽然說道:“謝兄,距離鄉試只剩三日,入場之前你就別出來亂晃了。” 看所有人都驚訝看他,他又補充道:“防人之心不可無。” 謝景行能感覺到趙朝貴的好意,其他人當人也是如此。 韓回舟有些詫異,難道發生了什么他不知道這事嗎?趙朝貴怎么會這般好心,自己也想提出這事,還沒來得及說出,倒是讓他搶先了。 不過他還是跟著道:“鄉試之前,學子發生爭執、斗毆是會被取消考試資格的,若是有人起了壞心,自覺鄉試無望之人拼著自己不參加考試也要壞人前程,可謂是防不勝防。” 擔心謝景行不放在心上,更是直言道:“樹大招風,謝兄現今聲名之盛許多人都望其項背,還是待在家中,莫要別生枝節才好。” 謝景行拱手道謝,他還真沒注意此方面之事,不管兩人神態如何,分明都是對他滿滿的善意。 韓回舟和趙朝貴看他是真將話聽進了心,才告辭準備離去。 謝景行卻叫住了他們,將手上的書拿與他們看。 在他們露出疑惑神色之時,解釋道:“這兩本書中有本次鄉試主考官舒方海和包憶安的文章,我們跑了好幾處書肆也只有這兩本書有兩位大人的筆墨,數量還不多,你們若有意,還需盡快去書肆購買。”其他不必多說。 韓回舟和趙朝貴聽地瞪大了眼,自然也是連連道謝,甚至顧不上再說些什么,腳步匆匆離開。 孟冠白本是要去酒樓用午食的,可剛才他也聽見韓回舟和趙朝貴勸說謝景行的話,心中生出些懼意。 恍然想起他曾聽說的一樁事,十多年前有一位學識過人之輩,在參加鄉試時被人引導著說了忌諱之語,之后就被有心之人舉報給了主考官,結果他的那次鄉試成績就被取消了。 鄉試三年一試,這次不能參加,又得等兩年。 口腹之欲也淡了,心心念念的菜也果斷先放棄,他招呼著謝景行幾人直接回了家,反正他家中廚子手藝也不錯,若真想吃,待鄉試考完再過來,到時就不用擔心了。 = 等到了晚間,謝景行才能靜下心來看書,書雖然是從角落里翻出來的,可也算新,里面文章不少。 其中一本多是一名為毛郁金之人所作文章,另一本倒是許多人合作文集,就如伙計所言舒大人和包大人之文墨,兩本書上文章加起來,兩人各自也才十來篇,其中超過八百字的文章只有兩三篇,其他都是三四百字的短文。 不過有勝于無,而應試學子們拿到主考官所述文章,最關心的便是主考官所喜文風了。 能參加鄉試的學子少則也經歷了五年以上的學習生涯,那可不知是何等的天才。 就是謝景行,三年前的鄉試,因為被祝世維和陳夫子勸說,他那時還未課本經,若來鄉試,浪費時間不說,是決不可能榜上有名的。 他也有自知之明,便聽了老師和陳夫子的勸,根本未起心參加頭次鄉試,一直潛心學習到了今日。 而他入學已快八年,就算入學時間尚短的學子,其自有文風已經深入骨髓形成習慣,可是大家都是一篇一篇文章練出來的,雖無法徹底轉換自己的文風,不過若是讀了主考官文章,知道主考官文風后,趁著考試之前練上幾篇,到時在考場之上也是能寫出考官說喜文風之文章的。 文風說到底還是自己所喜愛的文章風格,喜愛歸喜愛,可不代表不能寫出其他文風的文章。 只需要在寫文時多加注意,就算寫文時不如按自己文風書寫那般順暢,會更加疲累一些,可若是能因此得到考官的青睞,不負過往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刻苦學習,所有人都甘之如飴。 謝景行這兩輩子也都算得上是鐵骨錚錚之人,可他卻不是并不懂得轉圜,自然也不覺得為了獲取好名次而暫時改變自己文章風格有何不可。 上輩子做記者時掃新聞留下的習慣,謝景行看書很快,而他這輩子記憶力又極好,舒方海和包憶安的二十來篇文章加起來也才一萬多字,他不到半個時辰便將所有文章看完了。 將書卷起來放在桌上,謝景行走到窗邊,看著窗外仍然明亮皎潔的半弦月,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舒方海和包憶安的文章出乎意料的文風類似,俱是首尾相應、詞密義嚴,文中典故俯拾皆是,卻又矩周規值,篇篇章章都能自圓其說。 他并不是因為他與主考官文風有異為難,相反,謝景行所寫出文章,若是要形容其風格便是萬象在旁卻又大象無形,可字字句句皆箴言,理明氣暢,要言妙道不外如是,是能勉強同舒方海與包憶安文風歸于一類,他只需要在作文時注意不要太徜徉恣肆便可,這對他來說并不難。 寇準規性情秉直,剛正不阿,他的文風不用改變就已經完全符合舒方海和包憶安的喜好了。 同他一樣,蕭南尋和呂高軒雖有些偏差,但大體上也沾得上邊,唯獨孟冠白和丘逸晨兩人性子跳脫,自然所寫文章的風格也偏向灑脫不拘,要讓他們短短三天就將文風偏向幾乎是完全相反的一面,怕是有些為難。 可若想在此次鄉試中獲取名次,再為難也得努力,相信孟冠白和丘逸晨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不需他為之擔憂。 他會露出此番神態自然也不是因為孟冠白和丘逸晨,他方才看舒方海和包憶安文章時就已經將這二十幾篇文章記在心中了,將之從頭到尾梳理一遍,書中文章下是寫有所作文章時間的,按照時間順序排列,舒方海的文章與包憶安的文章分做兩邊,包憶安的文章倒是無甚關聯之處,每篇文章之間毫無聯系,可以說是想到哪兒寫到哪兒。 可舒方海的文章卻有些不同,每篇文章之間仿佛都有些牽連,隨著時間越近,甚至隱隱有些蛛絲馬跡從字里行間悄悄是溢了出來。 謝景行上輩子能在時常出外打工的情況下,還能奪下狀元,考上最高學府,一方面確實是因為他學習能力強,智商比一般人要高上不少,可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每次考試之前,他仿佛被猜題之神眷顧,只需要知道出題老師是誰,在將之前老師出的試卷大概翻過幾張,便能大概猜出出題老師將會出哪些相關的題目。 想他在初高中時還有一個“謝神”的別稱,不是夸他學習成績太好,而是因為他每每都能命中大考時的考題。 他猜題之準已經到了好種地步呢?那就是出題老師已經被他逼到甚至會反猜他的猜測,反其道而行之出題。 可謝景行卻又能摸準出題老師的想法,任他如何轉變,總有那么幾道題脫離不了謝景行的推測。 謝景行可以說是當時他所在省市初、高中考試界的肖秀榮了。 只是就仿佛有什么在他心頭呼之欲出,與上輩子不同,樣本實在太小了,他不知自己的猜測是否準確,可舒方海最后一篇文章卻在他的腦海里頻頻閃現。 題目很短,就四個字,“不教而誅”。 他學的經史子集中并無原模原樣的四字,而是變化自“不教而殺”一語,原文為:“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 這句話的意思比較簡單,就是初讀論語之人也能大概明曉含義,即是指在平日不教育,坐視不管,可等人犯了錯,卻不顧犯錯之人懵懂就處死他。 原文出自《論語·堯曰篇》,堯曰篇只有短短三章,相對其他論語篇章并不算多,可是每一章段落相較其他而言可長上不少。 堯曰篇中有不少流傳千古的名句,比較長的有:“君子惠而不費……威而不猛”,只有幾字組成讀起來朗朗上口的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寬則得眾,信則民任”。 只看這幾句就能看出來本篇主要講的是堯、舜、禹三代帝王上位之后所施的仁政,以及孔子關于如何在一個國家中以仁政治理國家。 在這篇文章中孔子講了他的政治思維,以及為官從政應做的本分,反對不教而殺的暴虐之政,主張德治、禮治。 能寫的方面很多,據此闡述自己的政治追求更是不少為官之人常做的文章,可舒方海卻偏偏全文只談了一個“教”字。 文中并無深意,就只是單純地闡述教育,以及該如何教導天下學子明理知德。 正是因為過于簡單,謝景行才會游移不定,可之前舒方海的十來篇文章雖然不是每篇都以教育為題,可每每也都提起,只是三言兩語,并不特別招人注意。 而舒方海的文章也幾乎都出自論語。 謝景行將手掌搭在窗沿上,又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做出了決定,就算只是做無用功也浪費不了多少時間,可萬一要是他真猜對了,不論是對他和幾位文風偏向舒方海和包憶安的三位友人,還是對孟冠白和丘逸晨都有莫大好處。 謝景行是行動力極強的人,以他對幾位友人的了解,此時該都是未入睡的,他便先將寇準規和蕭南尋叫了出來,沒管兩人疑惑,又去喊上丘逸晨、呂高軒,一起去了孟冠白院子。 孟冠白看他們五人在這時分來他的院子尋他,也是驚訝不已,心中更是疑惑。 他只著中衣,本是就要上床入睡的,看謝景行神情嚴肅,其他五人也是滿臉莫名,就知道謝景行有話要說,立即去穿上衣服。 六人一起坐在孟冠白房中的四方桌上,謝景行看向眾人,問道:“你們再想想以前曾聽聞過舒方海和包憶安做過哪處地方的主考官嗎?” 他問的這般鄭重,其他幾人也不自覺跟著認真起來,他們都知謝景行不是閑著沒事兒找事干的人,定然是有正事才會如此。 可他們翻遍記憶也從未聽說過,就是舒方海和包憶安其名也是今日聽食攤上那位學子提起,才第一次聽聞。 最后五人都搖頭,孟冠白問道:“謝兄問這個做甚?”他實在好奇,屬實是認識謝景行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他這般慎重其事。 謝景行一一看過面前五人,將心中的猜測全部言說出來,無一疏漏,夜里本就安靜,連蟲鳴都未曾聽見一聲,孟冠白房里只剩謝景行一人的聲音。 最后他更是將自方才他有所猜測時便浮現在腦海,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的一句話脫口而出,“本次鄉試舒方海和包憶安所出考題一定有關于教育之題,甚至還就是出自《論語》。” 他話音剛落,孟冠白和丘逸晨便倒抽一口氣,兩雙眼瞪如銅鈴,直愣愣地盯著謝景行,就是平日里八分不動的寇準規手也僵在桌面上,良久,食指才微微抽動了一下。 這次反倒是蕭南尋和呂高軒先回過神來,他倆對望一眼,他們都是要參加鄉試的,得到了有關主考官文章的書,回來自然也是同謝景行一般,得空就看了。 現在他們看的文章還猶有記憶,自己讀時尚且不覺,可聽謝景行這么一分析,居然覺得甚為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