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嶼哥兒的畫紙上,只有他會落筆,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嶼哥兒緊緊盯著謝景行運筆,在他的畫紙上落下了一個個字,嘴里跟著將其念了出來,“舒卷因風何所之,碧天孤影勢遲遲。莫言長是無心物,還有隨龍作雨時。”(注:《孤云》唐·張喬) 本就明亮的一雙貓眼登時瞪得溜圓,他會寫詩,更會賞詩,這首詩雖不及謝景行以往默出來的那些華夏詩,可也差不了多少了,他的謝哥哥真的真的好厲害! 謝景行幾乎是一揮而就,中途未曾停息片刻,一首詩便高低錯落地落在紙面上,將嶼哥兒特意空出來的右半邊占了去。 甚至還將格式調整了,詩畫相和,只需要拿去裝裱后,就可以帶回家掛在書房中了。 將筆放了回去,“如何?這詩可配得上你的畫?” 嶼哥兒連連點頭,臉上露出些赧然,“是我的畫配不上這首詩。”他也不是沒有自知自明。 謝景行牽起他落在桌沿的手,“可我覺得甚是相配。” 嶼哥兒將手反握回去,未曾回話,眼睛卻彎成了月牙。 他們這方面脈脈含情,另一方已經開始了第一輪評比,女子哥兒們也是通州府學的學子,對詩的欣賞能力還是有的,就算有的女子和哥兒的畫有好幾位漢子為其作詩,要從中選出最好的也并不難。 畢竟學子的才學本就有高有低,詩的水平也是上下差異明顯,若是真有在伯仲之間的,再叫上其他學子品評,選出最適合畫的那一首也并不難。 很快,被選出來的詩就被題在了畫上,剩下就只需要將所有畫集于一處來,評選出最好的詩和最好的畫了。 這里唯有蘇夫子一人是府學的教官,所有的畫自然歸于她手,謝景行和嶼哥兒嶼哥兒兩人方才走得比較遠,交畫自然也落在了最后。 謝景行將畫放在了蘇夫子面前石桌上的那一疊紙的最上面,退去了一旁同其他學子一同站著。 蘇夫子坐在石登上,準備將面前的這一摞紙按照高低順序排列。 手拿起來了最上面的一張畫,所有人都是看著謝景行將他們的畫放在最上面的,自是清楚那張紙上的詩便是謝景行題的詩。 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去了蘇夫子手上的畫上,都好奇那樣一幅畫到底能題上什么樣的詩。 就是到了現在,他們也還是沒有絲毫靈感。 趙朝貴和秦學子更是握緊了拳,緊張地看著蘇夫子的動作,他們二人運氣極好,詩都被題在了畫上,還都是他們精心準備的,自然甚有信心。 蘇夫子的動作不緊不慢,將視線落在紙上,看到畫時先是淡淡一笑,是嶼哥兒的手筆。 然后才將視線移到一旁的那首詩上,先是注意到了那一手瀟灑靈秀的字,她柳眉微挑,她不是一般女子,不然也不能成為通州府學教授女子哥兒的文清苑的總負責人,這一筆字就是她也寫不出來,迄今為止,她所見的書法大家也沒幾人比得上。 她抬眼,視線不動聲色地落在謝景行和嶼哥兒牽著的手上,心里滿意地想著:“真是應了‘才子佳人’一詞。” 收回視線,才將詩念出來,她聲音溫婉,每一個字都念得極為清晰,不過,她的內心卻不如她的聲音那般平淡,這首詩屬實……不尋常。 一時之間,她也只能用上這三個字來形容這首詩。 不只是她為這首詩而驚嘆,下面聽得這一首詩的眾學子早已是呆愣當場。 趙朝貴方才心中的自得早已是被這首詩擊得稀碎,就算他做出了充分準備,可比之這首詩,他的詩就如夏日與螢火,遇之才知何謂“光芒萬丈長”。 秦學子的一雙眼睛緊緊盯在蘇夫子手上的畫紙上,眼都不眨一下,他是出自安平省省城明州府府學的學子,能被帶來通州府學參加盛大家的會講活動,在明州府學中自然也是出類拔萃之人。 可他來到通州府學才不過一日未到,他的心氣便被擊得粉碎。 無論是文還是詩,他都望塵莫及,這就是差距嗎?大得令人絕望。 第136章 這首詩是何等的意蘊飄逸,一片孤云本該無所依憑,卻也有“隨龍作雨時”,意境深遠而立意高雅,讀起來朗朗上口,詞和韻美,平淡之深處又有神異之韻味,越品越覺不俗。 這下無論是方才在丘逸晨齋舍的三府學子,還是杜留良帶過來的學子,都將視線落在了謝景行身上。 只有通州府學的學子早已熟知謝景行,并未太過意外。 謝景行卻是云淡風輕,甚至還分出了心思感受著掌心中柔軟的手掌,兩人雙手相合,毫不顧忌周圍人的視線。 這下好了,在場的人不只是被他的詩給打擊到了,也被這兩人之間的氛圍刺傷了眼。 眾人幾乎是瞬間收回了視線,心中不斷默背方才蘇夫子念出的這首詩,蘇夫子并沒有停下,而是繼續念著下一張畫稿上的詩句,可是幾乎所有人都沒有聽進去,就是有聽的學子也味同嚼蠟。 最后一首則是韓回舟的,蘇夫子的聲音柔和依舊,“何處不相逢,青苗垂清露。萋萋碧近水,苒苒在滿蔭。”(注:改編自五代十國孫魴) 韓回舟的詩倒還吸引了許多人注意,雖不是同趙朝貴和秦學子一樣事先準備的,不過水平卻很是不錯,一首簡短的五律,通俗易懂且切景、切時,自然生動的同時,音韻協調,足以證明其確有真才實學。 當然,趙朝貴和韓回舟的詩也得了一片稱贊,不過朱玉在前,有了謝景行那首詩作為開頭,其他的詩就再也不入他人眼了。 其他人雖然分了一絲半點的注意力在另幾首詩上,可大部分心神都一直沉浸在謝景行那首詩中,直到蘇夫子將手中的詩畫重新理了理,按照她心中的評判標準得出了排名,站起身,將眾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被眾人灼灼的目光盯視,蘇夫子仍是平淡說道:“一共十八張畫,綜合排名已出,我將按照從高到低的順序念出,若有異議可以提出。” 接著便直接念道:“秦志才、趙朝貴、韓回舟。” 前三個名字一出,可是出乎了眾人的意料,前三名中居然沒有謝景行,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了蘇夫子手上那一摞畫稿上,眼中都是驚訝和疑惑,連趙朝貴和秦志才,明明已如預想中那樣贏了謝景行,可他們卻都不覺得高興,詩是當中念出的,孰高孰低眾人早已心有定論。 丘逸晨和呂高軒的臉上笑意頓消,“怎么會這樣?” 不止他們心中有此一問,排在第三位的韓回舟甚至在蘇夫子繼續往下念之前,就先搶說道:“蘇夫子,排名好似有些問題,怎的謝兄未在前三?”在他看來,謝景行怎么都該排在頭名。 嶼哥兒的心里隱隱已是有了答案,他將空著的左手搭去了謝景行的手背上,兩手一起將謝景行的手包在了手掌之中,緊張地看著蘇夫子的嘴唇。 蘇夫子果然抬眼看了他一眼,又順勢從所有人身上掃過,每個人都牢牢盯著她,想求得一個解釋,她這才緩緩開了口,淡聲解釋道:“詩確實應排名第一,不過...”她將視線又落回紙上的藍天白云上,“配上這幅畫,綜合看來,就只能得個第四了,這還全是看在這首詩的份上,才有的這個名次。” 眾人回憶蘇夫子的話,方才她說的好像卻是“綜合排名”。 蘇夫子繼續道:“既然是為畫題詩,要排名自然是詩畫一體,又何必分開排名?” 眾人面面相覷,覺得蘇夫子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便住口未再多言。 就連丘逸晨、呂高軒和韓回舟都再無異議。 預想成了真,嶼哥兒垮下了臉,知道自己的畫技不佳,他也不多在意,手指還有長短,只要是rou體凡胎,就不可能什么都會,可是,這次居然拖累了謝哥哥,而且還是當著整個安平省八府學子面前。 有點點丟臉,嶼哥兒的手緩緩松了,在他的手落下之前,謝景行另一只手猝不及防蓋了上去,拍了拍他手背,“沒事。”聲音很低,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之后還又說道:“在我心中,你的畫就是最好的,是蘇夫子欣賞不來。” 嶼哥兒不可思議地望向他,“謝哥哥居然是這般偏心的嗎?” 不過他臉上的笑意卻暴露了他的開心,時夢琪和溫嘉站在他們身后,剛剛看見嶼哥兒連背影都無精打采時,對視一眼都想過去安慰他,可沒想到他轉瞬間就又變得興高采烈,蠢蠢欲動往前伸的腳又收了回來,他們就多余擔心,也不知謝景行方才在嶼哥兒耳邊說了什么? 趙朝貴和秦志才贏了,但也并沒有很高興,接連受挫,也歇了繼續同通州府學學子過不去的心,日頭烈,眾人也就散了。 能在湖邊相遇已是意外之喜,嶼哥兒沒有露出依依不舍之態,在蘇夫子招呼文清苑學子離開時,從謝景行掌心將手抽出就離開了。 清河府學的學子方才只將行李放在了房間,現在也回去齋舍收拾,其他府的學子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各自離去。 最后,湖邊只剩了謝景行三人,丘逸晨長舒口氣,捶了謝景行一拳,“看他們離開時垂頭喪氣的樣子,應該不會再來找我們比斗了,早該讓你在他們面前展示一番,他們也能早早消停。” 當雙方水平差不多時,還有得爭,可如果差距過大,就只能望洋興嘆了,再興不起絲毫擊搏挽裂之舉。 謝景行不可置否,他一直秉持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想法,可以自負有真才實學,卻絕不會目空一世。 云卷云舒,日落日出,第二日就是盛大家的會講之日,日光方從地平線上散出,府學里就已是稠人廣眾。 無論是來自哪里的學子都是精神滿滿,幫著擺桌子,放凳子,端茶倒水。 會講堂中擺放著近五百張長桌,每張長桌旁則擺著一張相同長度的長凳,長桌上都擺放三套筆墨紙硯。 盛大家最先被山長引進了會講堂,上了最前方的高臺,看著底下同身旁的山長笑道:“你們倒是準備得完備。” 過往他參加的會講活動,聽眾有張凳子就不錯了,有時甚至需要站著聽,通州府學倒是不一樣。 他看向了端端正正放在桌上的筆墨,疑惑問:“怎么還有筆墨紙硯?” 以往他去其他地方會講時,他端坐一邊講學,底下的學子聽得如癡如醉,哪里用的上紙筆。 山長笑道:“府學里近幾年興起了一記筆記之法,可以將教官講授的理學經義及時記錄在紙上,以備課后時時查看,若是一不小心忘了,看看記的筆記還能回想起來。” 看盛大家臉上驚異,山長繼續道:“盛大家能來通州府學是我們的榮幸,他們當然想要將盛大家之言一字不落記下來,深恐將盛大家之言忘了。“ 他說著,臉上笑意更甚,饒有興趣地繼續道:“前幾日我還聽到有幾位學子商量著記筆記之時要通力合作,結束后將筆記匯總,爭取將此次會講全部呈于紙面,若是落下任何一字他們都心疼呢。” 盛大家撫須長笑,去了那么多地方,也唯有此次通州府學真是處處合他心意,連吹捧他的方式都如此真誠又新穎。 聽到山長提起了通州府學的學子,他忽然問起:“說起來,昨日我聽弟子提及了一首名為《孤云》的詩,聽說就是通州府學的學子所寫?” 府學發生的事情當然瞞不過山長的耳目,點頭道:“是,乃是府學里一名為謝景行的學子所著。” 盛大家將《孤云》全詩念了一遍,嘆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 山長很是坦然地受了他的對謝景行的稱贊,謝景行是一直在通州府學學習成長起來的,府學的教官們都是親眼見著他的月末文考排名從中下以飛快的速度爬到了最前,之后就一直盤踞首位。 山長和教官們也深以為豪,他的文章連府學教官都會拿去欣賞,府學里能出得這樣一位學子,他們可不得驕傲嗎! 說話間,已快到了時辰,陳夫子作為本次會講的司贊,穿著正式的青袍,拿著云板行到了一側站好。 學子們方才一直在外面候著,此時才被負責維持秩序的教官放進會講堂,按照順序緩緩走進堂內,堂內長桌桌面都放著一個三角小立牌,立牌上寫著有通州府學、清河府學、會按府學的字樣,位置是早已安排好的。 學子到了位置上站好,并未曾立即坐下,而每府領頭的夫子們則是繼續往前,站去了最前方。 高臺上陳夫子仍然站立一旁,不過身旁又站了一位童子,約莫十來歲的年紀,小童乃是通州府學特設的蒙童館中的蒙童,他頭戴圓帽,身著白色長衫,童稚的臉努力作出了嚴肅模樣。 等下方再無其他動靜時,盛大家則獨自一人去了書案后坐下,陳夫子才舉起云板,臉色肅穆,將云板連擊三下,高聲道:“童子歌禮。” “講以闡道,史以記事,約以糾儀,贊以相禮。”小童清脆的聲音響徹整間會講堂。 會講堂不小,足有半個足球場的大小,不過許是在建立時就考慮過會講堂的用處,高臺之下有幾口大水缸,連高臺之上兩側也有,童子的聲音經過水缸的放大,能清清楚楚傳入每一位學子的耳中,不然,會講之人總不可能一直扯著喉嚨喊,不但不雅,嗓子也受不住。 謝景行不懂其原理,卻知在華夏古代也有此法,聲音經水缸傳播,能放大聲音不說,還可使聲音更加清晰,古時的老戲臺都會借助水缸表演,很是實用。 陳夫子復擊云板三下,莊嚴道:“學子就坐,會講開講。” 第137章 大炎朝的會講都是按照這一番步驟進行的,在會講興起之初,慢慢便有了這些規矩,最后約定成俗。 并且還有所規定,參與會講之人,除了講會之人,其他在場者必須安靜傾聽,若是心有疑慮,也只得會后自行尋求解答,會講進行之時不得嘩然,也不得交頭接耳私下談話。 盛大家盡管已年逾古稀,不過仍是精神奕奕,聲如洪鐘。 謝景行端坐其下,對他表現出的精神頭感到有些驚訝,在大炎朝,普通人到七十歲已算得上高齡,一般到了這個年歲的人已是周身暮氣沉沉,盛大家卻和他在華夏時見過的一些老年人一般精神。 那些老年人可是不一般,倒立的、撞樹的,甚至還有跳到成人腰粗的樹干上練八卦掌的,比起他做臥底記者早七晚十時更有活力。 盛大家只是坐在上面,那股精神氣兒就能感染所有人。 孟冠白坐在謝景行身旁,一雙眼亮得驚人,盯著盛大家眼也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