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趙朝貴方才分明還氣弱,此時又支楞起來了,他聽了謝景行對面前引路學子的稱呼,自來熟道:“林兄,我們也不急,都已經到了,什么時候進去都一樣,若是你擔心,我們可以陪你一同去看看。” 林學子確實擔心,顧不得許多,看他們一行人都無異議,便點頭道:“那我們這就過去吧。” 謝景行前腳剛走到丘逸晨齋舍門口,后腳林學子和清河府學的一行人也跟著過來了,他只往他們看了一眼便又看向了屋內。 此時,屋內秦學子已將書捧至眼前,臉上滿是不以為然,將書頁上的文章題目先念了出來:“仁者先難后獲。” 謝景行眼角一抽。 題目出自《論語·雍也篇》,小題,并不難。 可正因為不難,要想寫出讓人眼前一亮的文章才不容易,秦學子心中想著。 眼中剛才被丘逸晨說道的憤恨逐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興奮,他偏要當著明州府、孤山府,他也注意到了方才過來的清河府的學子,三府學子的面將通州府學的自大揭露出來,難道任是哪個阿貓阿狗都可以作這么一本《會藝集》的嗎? 就是在明州府的會藝集中,他的文章也不過是寥寥。 明州府的會藝集并不只有秦學子所在的明州府學的文章,而是先將明州府所有官學、私學中被夫子和教官們選出來的好的文章聚集一處,再由各學院山長和明州府德高望重的學者優中選優,文章才能入選《明州會藝文集》。 若是能入選,就證明文章作者確實腹有詩書,才華過人,他一向以自己的文章能入《明州府會藝文集》而自得。 心里所思所想并沒影響他讀文章,不過到底有些心不在焉,他一開始只是將面前書頁上的文字念出來,可文章到底如何,他卻并未過心。 “仁者無倖心,惟先其所難而已。” “夫難與獲,不可并念而營者也。務其所當先,而獲不已后哉?” “且全乎天德者曰仁,必至德無不全,始為逸獲之時焉,則仁者何一非難之境哉...” “仁者初無自為仁人之意...” ... 直到旁邊諸人一言未出,偌大一處齋舍的院子里只余他一人的聲音,他才慢慢將心神落在文章上,繼續閱讀。 不過,他的聲音從一開始的穩健逐漸變得顫抖,可文章已讀了一半,當然不能半途而廢,他只能繼續往下讀,到最后,他的聲音都忍不住弱了下去。 “無紛志也,無旁騖也,無退諉也,無作輟也,此仁者之全量也。”(注) 最后幾字出口后,他的額角已滲出了汗,他嘴里喃喃道:“怎么會?” 房間里落針可聞,他的喃喃自語聲雖低,卻也歷歷可辨。 丘逸晨不顧及他此時的慌亂,大聲道:“新體善變,雍容莊雅,馥采以健。淡如洞泉,藻新理篤。”(注) 他一雙眼睛環視房間里的諸人,“此乃通州府學教官對這篇文章的批語,各位覺得此篇文章可配被選入會藝文集中?” 看到謝景行時,他驚訝地瞪大了眼,他方才只顧著明州府一行人了,完全不知謝景行是什么時候進來的。 接著,他不動聲色地微扯了扯嘴角,眉尾動了動,像是想揚眉卻又被他強制按捺了下來。 謝景行以手扶額,所謂無妄之喜莫過如是了,一次又一次將他的文章拿出來當眾評說,以往還只是在通州府學內部,現在可是四府齊聚,幸虧沒將作者名念出來。 可他高興的太早了。 秦學子最后將視線死死落在被他忽略的文章題目下面的三個字,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將聲音從牙縫里擠了出來,“謝景行。” 丘逸晨撫掌一笑,“正是,此篇文章乃是通州府學學子謝景行所作。” 他眼角輕飄飄地掃過謝景行,這篇文章還是三月前那次月考文考的題目。 聽說閱卷教官在看到這篇文章時,幾乎是拍案而起,連聲叫好,把其他教官都吸引了過去,這篇文章就在每位教官手中傳閱了一遍。 光看還不夠,教官們還將這篇文章立即抄錄了下來,第二日在每個班級中閱讀就不說了,更是將之作為范文讓整個通州府學的學子學習。 他就是受害者之一! 當日他心里別提有多酸溜溜的了,可現在他幾乎可以說是夸強說會一般,將“通州府學謝景行”幾字念得聲如洪鐘。 謝景行是通州府學的學子,他也是,謝景行在四府學子面前出頭,就約等于他也在四府學子面前出了頭。 都一樣。 在此地的都是具有秀才以上功名的讀書人,有的就只差再過一道鄉試關就能成為舉人,才學自不必說。 一篇文章到底如何,他們只是聽一遍,也心知肚明,不少人心生震撼。 葛夫子能成為安平省文風最盛之一的清河府官學的教官,自然更能品評一篇文章的好壞,他甚至是參加過數次會試的人,也是同進士出身,此篇文章他是寫不出來的,這篇文章就是放在會試,不止能榜上有名,甚至前十都能爭得一爭。 他身旁的趙朝貴更是緊咬牙關,這謝景行到底是何人?他為何從未聽說過?他轉頭看向身旁神色不動的韓回舟,原以為今年鄉試他的勁敵仍然是與他同在清河府學的韓回舟,可現在,說不得他二人都得敗于此人之下。 韓回舟自然感受到了趙朝貴的視線,不過他并沒有搭理。 而是緩緩回答了丘逸晨的問題,“其文筆仿若是漫走于山林水河間,優游自若,不疾不徐,卻又不落窠臼,多有新意之談,以雍容爾雅之句徐徐道出一幅豁達從容之圣人像,吾之不及。” 從來到通州府學后,他這還是第一次出口。 其他眾人紛紛點頭,被這一篇文章打擊得心服口服。 丘逸晨卻并沒有看其他人,而是轉回頭,緊緊盯著秦學子,秦學子被他的視線鎖定,嘴唇囁嚅著,最后頹唐地說道:“吾也不及。” 丘逸晨臉上立即露出得意的笑,秦學子一臉灰敗,而他洋洋自得,對比鮮明,若不是這里所有人都知道他這是在反擊,還以為他才是欺負人的那個。 而他甚至還沒有放過秦學子,指著他手里的書繼續道:“書上謝景行所寫的文章可不止這一篇,甚至還有許多篇比此文更好,若你有興趣,同我旁邊這位書的主人說一聲,就是送予你又何妨?” 明州府一行人恨不得將這間房間的地面挖出一個洞來,他們好鉆進去躲躲,他們這真是送上門來讓人羞辱的,關鍵是,他們還不能回嘴,事情是他們惹出來的,現在被奚落他們也只能受著。 看明州府一行人如此尷尬,丘逸晨才再沒有多說,就連溫厚的呂高軒也只是淡淡看他們一眼。 明州府的學子是由孤山府的學子帶過來的,偏偏卻鬧出了這樣的事情,孤山府的人也不好開口解圍。 最后卻是韓回舟又出了聲,他將眼神落在秦學子手里的書上,“不知這本《通州府學會藝集》是否還有多的?能否借予我一觀?” 丘逸晨對這位方才回答了他的問題,還直言謝景行文章好的清河府的學子感官不錯,他走到自己書案旁翻了翻桌面上散亂放著的書,從中抽出一本,走過去遞到他手里,“喏,送你了。” 韓回舟先是拱手道了一聲多謝,然后才將書本翻開,大致看了看。 這本書不厚,里面差不多只有五十篇文章,而他只是粗粗一翻,里面作者為謝景行的就有十好幾篇。 他心中生出些好奇,問道:“不知這位謝景行乃是哪位仁兄?”他看著丘逸晨和呂高軒,以為是他二人中的一位,不然方才怎會那般激動。 他有心想要結交一番。 丘逸晨干咳一聲,眼神瞟向了站在一旁,從進來齋舍后就一言不發的人。 呂高軒和林學子也跟著看了過去。 這里通州府學的一共就四人,其中三人都看向了同一人,意思不言而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謝景行作壁上觀不得,只得拱手對著韓回舟道:“區區不才,正是謝景行。” 清河府一行人這才回想起,剛才在大門和齋舍門口的學子稱呼面前這人確實為“謝兄”,他們剛剛怎么沒有想到呢? 謝景行往前走近了幾步,不過離著眾人也還稍有些距離,他獨自一人在那一處,身體頎長而挺拔,眉眼清俊疏朗,長身玉立,豐神俊秀,看著就不似平常人。 趙朝貴不得不承認,若是按下心中對方懟他的偏見,謝景行卻是少見的氣宇軒昂之資,謝庭蘭玉莫過于此了。 唯有韓回舟,倒是并不覺得太過意外,能將與他勢均力敵的趙朝貴故意找茬之舉不動聲色抵擋回來,甚至讓他偃旗息鼓,就知謝景行不一般。 韓回舟拱手回禮,“謝兄高才。” 別人都對自己稱贊有加了,再在一旁當透明人也太過無禮,謝景行正欲回話,不過他忽然想到,他還不知面前之人的名諱,便詢問地看向韓回舟。 韓回舟當即明白他視線的含義,道:“吾名為韓回舟,若是不介意,謝兄可以直接喚我的名諱。” 謝景行卻并未如他所言,而是謙虛道:“韓兄過獎了,只是幾篇文章,相信諸位都是下筆如有神之士,我不過是有那么一絲靈光罷了。” 丘逸晨忍不住又看向了他,心里想著,“謝兄到底知不知道謙虛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是驕傲了,他們是寫不出文章的人嗎?他們缺的不就是那絲靈光!” 呂高軒這時也走到了謝景行身旁,他甚是奇怪謝兄為何會來齋舍,這可是前所未見。 正想要詢問他,院門外卻忽然傳來了聲響,顯然是一群人熱熱鬧鬧地過來了。 院子里所有人都朝院門看過去,同樣的,院門外一行人發現此處院落中聚集有這般多人也甚是好奇,謝景行不常住在府學里,有所不知,不過丘逸晨和呂高軒卻知道,門口那些人就是安平省其他四府的學子。 不過是極為平常的一天,安平省八府學子居然就這么意想不到地聚齊了。 謝景行也不是誰都不認識,被一行人簇擁其中的還有幾位府學中的學子,其中一位就是與他同在甲三班的杜留良。 杜留良從人群中走出來,就站在院門處關心道:“不知諸位在此所為何事?怎么有這許多人同在一處?” 明州府的學子們好不容易按下了心頭尷尬,此時已經恢復了平常面色,經他這一問,生怕又被提起,有人連忙道:“無事,只是剛巧進來了。” 其他人并沒拆穿他,杜留良也就當了真,熱情邀請道:“我與外面的各位仁兄正欲尋一處地方吟詩作對,不知諸位有意一同前去嗎?” 明州府學子求之不得,此舉正好可以幫助他們擺脫此時尷尬的境地,當然紛紛點頭同意。 難得八府學子齊聚一堂,其他人也不愿掃興,便也跟著去了,足足有近八十人。 而能容下這么多人的,也只有剛才丘逸晨提到的風響亭了。 眾人在杜留良的帶領下,一同來了風響亭,連方才才到的清河府學子放好行李也跟著來了,不過葛夫子年齡大了,沒來湊熱鬧,待在了房間里休息。 風響亭前也有一湖碧荷,風景如畫,清風徐徐。 許是方才丟了面子,一到地方,明州府眾學子子最是積極,一首又一首詩贏得了滿堂喝彩,倒是讓他們找回了一些方才丟的面子。 謝景行與丘逸晨和呂高軒坐在另一處,安安靜靜聽著。 丘逸晨忽然發出了一聲感嘆,“明日總算是到了會講之日。” 能聽到盛大家講理學,他當然極為高興,不過,還有著另一樁讓他高興的事情,會講之后頂多再過一日,其他八府的學子就會全部回去了。 不用再與其他人寫詩斗文,他總算是也能放松一些,這段時間他精神緊繃,生怕墜了通州府學的名聲。 雖然其他州府的學子之中,也有一些人品較硬,不逞兇斗狠,只是切磋的君子,可也少不了如今日明州府學子之輩。 說到這個,丘逸晨對旁邊的謝景行又不禁心生羨慕,“你與寇兄、蕭兄住在府學外,倒是落了個清靜。” “我和呂高軒就不同,日日夜夜都得應付不同的人,若是秉性好的倒也算是相交愉快,若是如明州府這類的學子...”他說到此處,往對面明州府一行人看了一眼,恨恨地說:“心累得慌。” 呂高軒心有戚戚焉地附和點頭。 謝景行只能安慰地拍拍他們。 看著湖邊興致高昂的杜留良道:“趁現在有杜留良在一旁與諸人作詩,你們都可趁此機會好好休息。” 丘逸晨卻言道:“好像那日杜兄可是專程過來拜托過你的,現在他幾人被幾府學子圍攻,你都不想去幫幫忙嗎?” 謝景行神情不變,“我看他們幾人都沒有問題,還很是愉快,用不著我過去。” 呂高軒這時卻忽然說道:“我看由不得你。” 謝景行一愣,“何出此言?” 呂高軒朝著對面微微揚了揚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