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jié)
除了府學大門前的那句話,將清河府一行人送進齋舍的一路上,謝景行都以禮相待,還將路過的府學的特色都做了簡單介紹。 而且他見識廣,將府學的各處典故說得頭頭是道。 不過趙朝貴一開始卻還沒息去找茬的心。 剛踏上階梯不久,趙朝貴說:“通州府學的院子也太過散亂了?!?/br> 謝景行淡淡道:“府學乃是特意建于山間的,建筑融于自然,順著山勢而居,以自然陶冶學子心境,洗滌性情?!?/br> 路過階梯旁的小徑時,趙朝貴嫌棄道:“堂堂通州府官學,怎地供人行走之地才區(qū)區(qū)兩寸?” 謝景行淡笑:“此徑四通八達,連接府學游息區(qū)所有風景優(yōu)美之地,步步皆景,林間、樓亭、池塘、橋邊,一處一景,路小才會慢下腳步細細欣賞,怡人心境,而不是走馬觀花。” 趙朝貴繼續(xù)問:“你們是來讀書的,還是來觀景的?” 謝景行不緊不慢回答:“以景生情,以文喻情,居于此景此境,景、情、文之間相交相融,能時時催發(fā)作文、學習之靈氣?!?/br> ... 他腦子也轉得快,趙朝貴怎么提問他都能答出來。 最后,趙朝貴在葛夫子的瞪視下,終于偃旗息鼓,謝景行也得以歇了口氣,將人順順利利送去了齋舍。 府學的齋舍是由一大片院落組成的,齋舍中每間房間都是雙面開門的,每一面門外都接著有回廊,居住其間的學子可從房間中任一扇門走出,方便且通風性也更好,每一棟齋舍的小樓都呈回字形,中間形成一個庭院,庭院中種著有花有草,甚是清雅。 不止如此,通州府學的齋舍還是二層小樓,在學子進入通州府府學學習時,可以自由選擇住在一層還是二層。 所有齋舍又呈環(huán)狀分布,整片院落形成一個圓形,而在所有齋舍的正中心,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正是季節(jié),湖中蓮葉青翠,荷花嬌艷,時有蜻蜓、蝴蝶在花葉間舞動翅膀。 謝景行不是隨口說的,他是真不知為清河府學子安排的院落在何處,他直接將清河府學的一行人從離他最近的進入齋舍的路口送進了齋舍群。 這次會講活動是由山長一手負責的,確實安排得面面俱到,進到齋舍群后的第一個路口處就有一位負責引導的同窗在此等候,應是擔心別地來的客人記不住路,可以隨時找到人幫忙。 守在這里的學子姓林,他一見到謝景行出現(xiàn),就笑容滿面過來了,“謝兄怎么過來齋舍這邊了?” 府學的所有人都知道謝景行并不住在齋舍,而是居住在府學外的文昌街附近,畢竟能日日同一位小哥兒一起上下學的,全府學也只有他一人,惹的許多單身學子無比羨慕。 而那個小哥兒還是素有美名的寧嶼,不過羨慕歸羨慕,一天天看著他們出雙入對的,也都覺著兩人甚是相配。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齋舍處見到謝景行的身影。 謝景行讓開身,露出了后面跟著的一大群人。 過來招呼謝景行的那位學子有些尷尬,他只看著謝景行了,倒是沒注意到謝景行身后還有人,應該是新過來的客人。 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熱情,不過與看到謝景行時的笑顯得虛了些。 謝景行道:“這幾位是遠從清河府來府學的客人,還請林兄幫著安排一番?!?/br> 林學子本就是負責此事的,一聽謝景行說,當即知道這一群人要往哪處去,越過謝景行走到葛夫子身前,有禮地說:“諸位請隨我來?!?/br> 走過謝景行身邊時,林學子笑道:“謝兄此時是要回課室嗎?我便不耽誤謝兄了,先行送客人們?nèi)グ才诺淖∷?。?/br> 謝景行是找了借口接了這趟差,本來與他無關,該是府學大門的學子派人將清河府學的一行人送來齋舍的,雖是大家都明了尋人只是借口,不過也不能做得太明顯,便道:“我還需去尋丘逸晨,你送人進去吧,我自去便可?!?/br> 林學子卻沒離開,而是驚訝地道:“巧了,丘逸晨的齋舍就在為清河府安排的院落旁,正順路,謝兄你之前未來過齋舍,我順道將你一起送去吧,免得你還要去尋地方?!?/br> 他也太過熱情了,謝景行本是想著等他們離開后,自己便回課室,剛剛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現(xiàn)在是不得不往里走了。 謝景行眼里閃過一絲無奈,總不能忽然無緣無故地反悔,只能隨著林學子一同往里走。 而從一開始便走在葛夫子身旁的另一位清河府學的學子眼里則是閃過一絲笑意,他是韓回舟,清河府學這次派人過來參與盛大家的會講活動,選出來的隨同而來的學子自然也是府學里最出挑的那批,而他與趙朝貴正是清河府學學子中最冒頭的。 葛夫子則是清河府學里德高望重的一位教官,由他領頭,清河府學對這次來通州府學參加活動,不可謂不重視。 與盛大家一樣,他們也想來見識一下讓盛大家棄了清河府和明州府,而來通州府的辯論到底有何奇特之處? 一到通州府學,首先找茬的是趙朝貴,他也不意外,兩人在清河府學里為了爭得府學頭名,也是你來我往,互有勝負,不過多是他勝。 他當然知道趙朝貴掐尖冒頭的性子,在清河府學里,他們二人一旦對上,趙朝貴就會挑釁他,不過他寡言,只做不知,不與他逞口舌之快,當趙朝貴落后時,趙朝貴時常也會說些酸話,看他不理會,有些話語就更加過分,不過是總踩在他的底線前,他就也忍了。 可沒想到趙朝貴一來通州府學就遭遇了滑鐵盧,被前面這位謝姓學子懟得不知暗地里吃了多少悶虧,倒也順便幫他報了往日被趙朝貴明里暗里言說的仇。 可是趙朝貴與他到底同為清河府學的學子,在內(nèi)如何爭斗都無所謂,在外卻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時看到方才很是瀟灑的謝景行無可奈何地被同為通州府學的學子引進齋舍,要真隨他們跑一趟,心里也頗覺好笑,真是一報還一報。 林姓學子自然不知剛才在府學門口發(fā)生的事情,現(xiàn)在趙朝貴閉嘴不言,看著也是一位甚是隨和的讀書人,其他人也都有禮,他為了將客人招呼好,很是積極,笑容滿面地走在前方,一路溫聲細語相待,院子離得不遠,很快就到了。 為清河府學安排的齋舍要更近一點,林學子先站定腳步,遙遙指著前面臨近的齋舍對謝景行道:“就在那處,謝兄自去便可?!?/br> 謝景行點頭道謝,不過還未抬起腳步,便已聽到隔壁齋舍傳來的熟悉聲音,不是平日里話相對較多的丘逸晨的聲音,而是呂高軒的。 ”不問自取謂之竊也,兄臺乃是讀書人,怎會不知此言?此舉也未免太過無禮了些?!霸捳Z里怒意橫生,謝景行聽著頗覺意外,要說他們一行六人中,脾氣最好的便是呂高軒,居然能惹得一冠好脾性的呂高軒如此疾言厲色,也不知是發(fā)生了何事? 要說發(fā)生了何事,還得從一刻鐘之前說起。 今日一早,丘逸晨和呂高軒如往常一般,早早就收拾好了,準備往課室去。 兩人同在一處齋舍,自然是同進同出的,不過由于最近齋舍里來了許多從不同州府而來的其他學子,丘逸晨又是一個好熱鬧的性子,與不少人都打了交道,甚至相談甚歡,比詩斗文不亦樂乎,也交了幾位朋友。 自然也會帶著他新相識的幾位朋友體會一下何為辯論,若是住的不遠,自然會相互串門。 而謝景行此時站著的左側院子是為清和府學安排的,右側就是為明州府的學子安排的住所。 不過府學齋舍里每一處院子都不小,右側院子里面除了明州府的學子,還有安平省最偏遠的一處州府,孤山府的學子。 孤山府的學子離得最遠,出發(fā)的時間最早,行的水路,近幾日天氣好,時而有風,船順風而行,比預計中到達通州府的時間,早了快一日,是最先來通州府學的。 近幾日同丘逸晨關系相處得不錯,丘逸晨為盡地主之誼,帶著他們在府學里四處賞玩,若是得閑,還會將他們帶出府學,去不遠處的清韻河里游船,就差越過府學圍墻的后門,將他們帶至后山上爬山賞景了。 今日,孤山府學的學子自然也準備如前幾日一般,去斜對面的丘逸晨的齋舍尋人,不過出門時卻遇到了昨晚才到的明州府的一干學子。 同住一處齋舍,當然不能視若不見,孤山府的學子們客氣地同人打了招呼,在被詢問要去何處時,提到要去找通州府學的學子,接著不過順口一問是否同去,明州府的學子卻都點了頭,反倒弄得孤山府一干人愣了一愣。 不多時,烏烏泱泱的一群人就到了丘逸晨和呂高軒的齋舍,硬是將挺寬敞的一個房間堵得滿滿當當。 等孤山府的學子言說是想尋他們尋一處地方再行辯論之法時,丘逸晨才從滿屋的人里尋了條路,擠到了門口,說道:“此處不便,我們?nèi)ビ蜗^(qū)的風響亭吧?!?/br> 風響亭是通州府學游息區(qū)最大的一處亭子,足夠容下這十幾個人了。 這幾日,通州府學來了這么多其他州府的讀書人,不少學子也都被安排了任務,而山長和夫子要款待遠道而來的盛大家和其他州府的夫子和教官,更是忙得幾日不見人影。 因此,從開始為會講活動做準備那日起,府學就已經(jīng)沒有按照往日時間定時上課,都是學子自由學習。 不一定需要去課室,所以丘逸晨這話說得很是輕松,不就是辯論嗎?可比寫詩作文簡單多了,還更有趣,他這幾日為了與人斗詩可謂是絞盡腦汁,與之相比,他當然更愿意同人辯論,辯論更隨意,他還可以像過往的謝景行一樣,挑起辯論問題后,看著他人互辯,穩(wěn)坐釣魚臺,不時插幾句話就可以了。 丘逸晨跑出去了,呂高軒卻還在齋舍里面呢,他手里還有著一本書和幾張單獨的宣紙。 宣紙上是他前兩日寫的文章,本是準備尋個時間讓幾位友人看看,幫著指點一番,此時定是不成了。 若是隨意夾帶出去,又容易弄丟,呂高軒便想找個位置放好,留待日后再帶去給友人看,手里的書也順便放好吧,用不著帶去外面。 通州府學的每一間齋舍里都能住三人,三張單人木板床固定在墻壁一側,另一側則是擺放著書桌和放雜物的柜子,每人各有一套。 丘逸晨的書桌和它的性子一樣,有些散漫,而呂高軒的書桌上卻是整整齊齊。 他先將書隨手放在了桌子的左側,然后從書架上翻出了一疊被木夾夾在一起的紙,這些全是他寫的文章,他將手里那幾張薄薄的紙放在最上面,夾好后才放了回去。 下面一層書架上放著的就是他帶回齋舍的書籍,他看也沒看就將手伸去他剛剛放書的位置,意圖將書也放到一處,可沒想到卻摸了個空。 他疑惑抬頭,本該在桌上的那本書已經(jīng)被一位眼生的學子拿在手里,明顯不是孤山府的學子,孤山府的幾位學子這幾日間與他們已經(jīng)很是相熟了,只有明州府的學子昨日才來,還未曾見過,他蹙眉,正欲讓人歸還于他。 可拿著書的明州府學子看著書本封頁上的字,倒是先開了口,“通州府學會藝集。” 其他人聽著他的話也都停下了動作,看向了他,“會藝”這詞在場的所有人都很是熟悉。 原因在于,大炎朝但凡有官學或私學在舉業(yè)上有所功績,就會將學院里的優(yōu)秀學子的優(yōu)秀文章進行收集和刊印,有的甚至還會去批一個書號將之發(fā)行,在書肆中售賣。 一般都將之命名為《某某會藝》或《某某會藝文集》,里面的文章都是學院的學子們在修習研討學業(yè)的時候作成的文章。 并不拘于八股文,體裁不限,可以四書經(jīng)文、試帖詩、論表策判,甚至是仿古風的賦也可。 可以是學子們偶手而作,不過絕大多數(shù)都是在每月月末文考時,由學院教官挑選出來的學子考試的優(yōu)秀文章。 大炎朝幾乎所有學院,不拘是官學還是私學,都是每月舉行一次文考,每次文考的文章都會收集在一處進行排名,里面的優(yōu)秀文章數(shù)之不盡。 若是就這般棄之不顧,屬實可惜,便就有一些官學首先帶頭編選出了《會藝》,漸漸便傳揚開了,甚至將《會藝》出版的作用也不單單只是保留學子的優(yōu)秀文章,還可以鼓勵和引導學子們進步。 當然,之后還有人發(fā)現(xiàn),出版《會藝》還有一處意想不到的作用,若是將其出版后,有讀書人買回去研讀,能對一方的文教起到引領和激勵的作用。 而且,大炎朝一位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的大儒甚至言道:“會藝所選的文章所選之文皆‘本平日所聞于父師之言,恪遵圣諭清真雅正之訓’,既符合令甲規(guī)范,又具有較高水平?!保ㄗⅲ?/br> 由此起到的后效便是,出版《會藝》之地的文教之風盛行,而出版《會藝》的學院就能獲得更多人才,考取的舉人更多,地方官員得到功績,而學院得到聲名。 若是做得好,甚至能將刊印的《會藝》賣往大炎朝各處,得名的同時還能得利。 不過能做到如此地步的,都是一些文教之風盛行的地方,只有讀書人夠多,優(yōu)秀之人才會越多,自然,從中挑選出來的文章才能讓人愿意花錢買回去研讀。 而通州府學往日里不過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官學,若不是此次盛大家在此舉行會講活動,除了通州府的學子們,安平省其他州府的讀書人又有誰會將其放在心上? 那明州府的學子將書拿在手上甩了甩,臉上神情譏諷,“數(shù)遍整個安平省的所有州府,我也只知道有《清河府會藝集》和《明州府會藝集》,都是齊集一整個州府之精華文章才能成書,倒還不知這區(qū)區(qū)一個通州府學也有這個?!?/br> 站在他旁邊的另一位學子說道:“必然是自知不足,才沒敢拿出去售賣,所以秦兄才有所不知,也算有自知之明?!?/br> 其他明州府不少學子都是相同表情,眼里、臉上滿是不屑。 弄得帶他們過來的孤山府的學子滿臉不自在,為首的孤山府陳若淳臉色很是不好看,怒道:“你們這話未免也說得太過了?” 拿著書的秦學子發(fā)出一聲嗤笑,“難道我說的不對?不信我翻開你們看看,這里面的文章難道還能有一篇值得人研讀的不成,不過就只是區(qū)區(qū)一個通州府學罷了。” 呂高軒伸手過去,五指用力牢牢按在書頁上,臉色黑沉,接著就說出了剛才謝景行聽到的那一句話。 秦學子卻看也不看他,直接將他的手拿開,翻開了手里的書,“怎么?難道是太差了,不堪入目,連看都不敢讓我們看?!毖劾锊恍贾?,“而且你的書就這么大大咧咧放在桌案上,不就是讓人看的嗎?” 丘逸晨口舌可不知比呂高軒快了多少,方才分明是奮力才從房間里出去了,這是卻又大步走了進去,嘲諷地說:“書確實是讓‘人’看的,可知禮者方為人,不知禮者與雞狗何異?兄臺連問都不問一聲直接拿取,這是知禮之人做得出事的事嗎?” 秦學子氣急敗壞道:“你……你強詞奪理?!?/br> 丘逸晨卻嗤笑一聲,“莫不是無言以對了,再說,若是你真想看書,你分明可以同呂兄言明,他絕不會不許你翻閱,至于里面的文章是好是壞,你自可與他人一同評說,我們難道還能強按著你的頭說好不成?” 他用眼角余光掃到翻開書頁上的那篇文章,眼里逐漸浮起一絲嘲弄,翻到誰的文章不好,偏偏翻到了這篇,丘逸晨聲音更大,“不若你就便將你翻到這頁的文章念出來,讓大家品評,這《通州府學會藝集》里的文章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丘逸晨的話有理有據(jù),將秦學子堵得前不得,退不得,最后雙唇顫抖著,憤憤將視線落到了書頁上,讀就讀,他就不信了,這區(qū)區(qū)一個通州府學,連明州府的義學都不如,還會有多好的文章出現(xiàn),就是前次鄉(xiāng)試,通州府考上舉人的也不過一手之數(shù),名次還都不在前列,他絕不信! 這邊的爭論可不只是謝景行聽見了,引路的林學子以及后面跟著的清河府一行人全部聽得清清楚楚。 韓回舟看著謝景行的視線更是意味深長,心里默默想到:“莫非通州府學里聞名于外的辯論之法,便是能言善辯之“辯”嗎?” 林學子看向謝景行,猶豫著道:“方才里面好似有丘逸晨的聲音?” 謝景行點頭,抬步往隔壁院子去了。 林學子望向身后的清河府一行人,指著旁邊的院子道:“此處便是諸位在此的休息之所,還請隨我入內(nèi)?!?/br> 不過,他嘴里說著話,眼里卻隱含擔憂,數(shù)次望向隔壁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