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若是下雪,今年應該就不會再來了,山路本就難行,下雪后出山更是艱難。” 嶼哥兒rou眼可見的失落。 商行后院里栽的花草,不少在入冬不久后就凋零了,現在只余一些在冬日也能殘留綠意的矮小灌木。 謝景行見他垂頭喪氣,安慰道:“本就決定再做幾日就收工,現在只是提前了兩天而已,臨近過年,嶼哥兒在家快快樂樂過完年,元宵過后我們就又能見面了”。 嶼哥兒勉強扯出個笑容,卻沒堅持多久,“可是還要好久。” 一個多月,要有三十幾天見不到面,自己又得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院子里。 府里眾人看他時,總擔心他時刻要碎掉一般,嶼哥兒不喜歡。 秀姐兒端著幾個碗跟在后面,“嶼哥兒,過年很快的,吃吃喝喝,感覺沒有幾日就又翻過了一個年頭。” “那是,尤其是有人快要上門來提親的時候,到時候有人相伴,日子更是快得流水一般。”謝景行壓低聲音調侃秀姐兒,話語聲只能被他們三人聽見。 嶼哥兒仰頭看他們,似懂非懂。 秀姐兒抿嘴,沒有回話,心里又不禁想到那人,也不知他現在在何處,回來了沒? 門口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腳步凌亂,謝景行幾人都看了過去。 方安成著急忙慌地跨進院子,險些被門欄絆倒,身旁一起跑來的華子氣喘吁吁地扶住他。 方安成不等站穩,看見謝景行和秀姐兒,立即焦急地喊:“不好了,石頭哥被送進縣衙了。” 恍若大冬天兜頭潑下一盆冷水,秀姐兒剛剛的羞熱退得干干凈凈,“怎么會進縣衙?是不是搞錯了?”天生哥從不是惹事的人。 謝景行也問:“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華子不明白方安成為什么非要來鎮上通知謝家人,可謝景行既然問了,他肯定是要回答的,他更清楚事情原委,喘著氣將今日發生在三方村的事從頭到尾說給了謝家人聽。 “……我和村里人到王地主家時,石頭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村里人怎么可能白白讓石頭被欺負,眼看著就要沖上去圍毆王家人,這時三方村村長帶著人也來了,兩村人械斗可不是小事,兩個村長勉強將快起火星子的場面壓了回去,可王地主無論如何不放人,除非石頭將馬送到他家。”華子言簡意賅說明情況,說了太多話,一時間差點沒回過來氣。 方安成是不小心看到村里人怒火沖天往三方村去,悄悄跟上去的,后面的事他也看見了,“石頭哥當然不愿意,王地主那大壞蛋就說要將石頭哥送去見官,不將馬送過來,就讓他蹲牢房!” 石天生絕不可能同意,王地主見他鐵了心,氣急敗壞地叫上自己兩個兒子,扭著石天生就往縣城去。 這是兩村之間頭一次將事情鬧進了衙門,兩村長沒法,也叫上人跟去了。 方安成和石天生關系好,擔心石天生真被王地主送進牢房,焦急中想起了謝景行,石天生和秀姐兒有情,謝景行是神童,絕對不會袖手旁觀,一定能救下石頭哥,就硬拖著華子趕到了鎮上。 秀姐兒擔心地咬住下唇,沒等眾人再說,她忽然想外跑去。 謝景行也知她著急,可跑著去鎮上得要多久才到! 牛車已經收拾妥當,一把扯住秀姐兒的手臂,謝景行拉著秀姐兒幾步跳上去,“阿父,快,我們去縣城。” 嶼哥兒見謝景行甚至來不及和他打招呼,就不見了身影,明白那個被送進縣衙的石天生肯定和他謝哥哥有關系,不然謝家人不會這么著急,“祝爺爺,有什么辦法能幫忙嗎?” 祝世維是個清貴讀書人,初入官場便進了翰林院,可到底當了幾十年的官,對這些事情也有一些了解。 如若剛才兩人所說為實情,這是說白了就只是一樁欠債還錢的小案子,輪不到縣令出面,縣里典史判決即可。 嶼哥兒來了寧和鎮,長公主定然已經把這里的縣令打點好,縣令是縣城最大的官,若是能找他出面,事情定能解決。 這事還得找黃娘子,他現在只是個閑散居士,也不清楚長公主在中興縣做的安排。 秀姐兒一路緊蹙著眉,手指緊扣在板車邊上,用力到指關節發白,被頭頂的日頭曬著,也沒覺出絲毫暖意。 兩邊的山快速地向后退去,繞過一座又一座山,松柏樹在冬季也長著綠葉,還有許多冬季也維持常綠的植物,使得山野青翠。 綿延不絕的大山,卻是曠靜無聲。 謝景行是第一次去縣城,他卻沒心思多關注路邊的景色,他還要時刻看著秀姐兒的情況。 秀姐兒心神不定,牛車速度快,路又顛簸,可別不小心摔下去。 一路沒停,總算在午時末到達縣衙門口。 大炎朝百姓們心里對官老爺總是存著一份懼意,少有人會將事情鬧進衙門,縣衙的公堂已經久未開張過了。 去年他們這里突然新換了一個縣令,新縣令聳眉拉眼的,看著就不像是個能干實事的官,縣上不少大小政事還是由原來的主簿、縣丞和典史負責。 今日居然有人在街上找了個窮書生寫了份狀紙,又大張旗鼓敲響了縣衙前的鳴冤鼓,看著還是一群泥腿子,一起被請進了縣衙大堂。 縣衙附近長街上的百姓被驚動,紛紛前去看熱鬧。 縣城監察和刑獄由典史負責,中興縣典史姓何,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下巴上蓄著長須,看著很是嚴肅。 王地主一被帶進衙門,就悄悄給跟著的小吏塞了一兩銀子。 那小吏把銀子在手里掂了掂,朝王地主露了個笑,“先等著吧。”接過王地主手里的狀紙,往里間行去。 王地主點頭哈腰地應是,待小吏不見蹤影后,立即起身對著周家村人不屑一笑。 何典史正在梳理縣衙今年的案件典冊,就等分類歸理完,他便可以過個好年,結果臨近過年居然鬧出了案子,心里沒好氣。 有人報案,他總不能一直晾著,接過小吏遞過來的狀紙,聽小吏添油加醋地一說,深覺是那無賴不愿還錢,他待會兒只需詢問幾句,再讓書辦記錄下口供,將人壓進刑房看押,耽誤不了多少時間,這才壓下火氣。 何典史著人升了堂,遣人宣了原告和被告上堂。 三方村和周家村人分成兩撥走了進來,石天生被周忠義扶著走在前面。 后面有不少中興縣人跟著,站在公堂外,擠擠挨挨地圍了好幾排,一群泥腿子來縣城告狀,這可少見。 有皂隸喝了一聲,“上了公堂,還不下跪。” 進來的一群人被厲聲一喊,全部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有的人甚至將額頭也磕在了地上。 王地主心里也一哆嗦,他能來縣衙,是心里的貪婪作祟,其實他對衙門官員也是怕的,可又想到他剛剛忍痛拿出去的銀子,只要大老爺判了案,自己就能得到一匹馬,心里又變得一片火熱。 他知道先下手為強的道理,剛一跪地,嘴里就開始叫屈:“青天大老爺,你要為我做主啊!這賊小子去年家中父親去世,沒錢下葬,我見他可憐,善心借了他銀錢,他父親才得以入土為安,當日我們可是簽下欠條的,白紙黑字,說好年底還債,可他現在卻要賴賬。” 只是將石天生告于公堂還不滿意,周家村一行人剛剛可是快要打到他頭上來,“還有周家村人,仗著人多勢眾,居然欺到我門前,想要將石天生這不義之人搶回去,差點將老頭子我打倒在地。” 謝景行幾人就是在此時趕到的,秀姐兒不顧自己女子身份,從人群中鉆過去,搶進了公堂。 謝景行趕忙跟上。 周廣德和周忠義也在,不出意外石天生將成為周家的上門孫/女婿,秀姐兒一顆心全掛在他身上,他們必須得出面。 此時他們都跪在地上,石天生被王地主家幾個大男人圍毆了好一段時間,此時全身都痛,可著秀姐兒跑進公堂,再不顧及堂上大老爺的審問,掙扎著起身接住了她。 秀姐兒看著石天生鼻青臉腫的模樣,未語淚先流。 兩人沒來得及多說話,何典史一拍驚堂木,“堂下何人,緣何擅闖公堂?” 兩人只得又一起跪下,公堂里只剩謝景行站著,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何典史的目光漸漸變得不善,難道這個小兒居然敢藐視公堂? 謝景行猶豫了下,形勢沒人強,最終還是跪了下去。 閉眼又睜開,他沒有任何資本反抗。 何典史才放環臉色,繼續問話,“你有何辯駁之處?” 石天生先磕了個頭,直起身之后才說:“大人明鑒,小民并非想賴賬,今日去往三方村,目的便是還錢,可當日我所借銀錢只有三兩,說好一成利,今日卻變作十倍償還。” 他苦笑一聲,“三十兩,我要是能拿出三十兩,怎么可能還需要借錢葬父。” “休要亂說,你敢胡言欺騙大人?”王地主轉頭沖石天生大聲道,“你家明明還有一匹馬,那馬毛色斑駁,只是一匹劣馬,我愿意讓你以馬抵債,你卻強制將馬趕跑,分明是想賴賬。” 然后王地主又朝何典史拜了一拜,“大人不要聽信他一面之詞,當日可是他自己說的十倍償還,我兩個兒子都在一邊聽著的。” 旁邊王大、王二連連點頭。 他們是一家人,都想謀得石天生的馬,失心瘋了才會不站在自己這邊。 王地主又從懷里掏出欠條,雙手舉起置于頭頂,“大人請看,這紅指印可不是我逼迫他按的。” 那個收了王地主一兩銀子的小吏跑過來,拿起欠條,殷勤地拿去交給了何典史。 何典史看了看欠條,就將它放在堂案上,問石天生,“這紅指印是否確實如他所說,是你所按?” 石天生無力地點頭,“是小民按的,可那是因為……” 王地主打斷他的話,“大人聽見了,他自己也承認了,小民句句屬實,可不曾冤枉他,我身旁的都是三方村人,都知道我平時與人為善,從不坑騙他人,他們都可以為我作證。” “此話當真?”何典史問趴跪在地的王村長。 王地主和王村長對了下眼,垂著的眼皮下,眼睛里有著絲狠意。 王村長身體壓得更低,“確實是句句屬實,小民不敢誆騙大人。” 謝景行跪地筆直,“大人,請容小子說一句,那王大、王二都是王地主家的兒子,他們所說的話乃是一家之言,不足以取信,而王村長肯定站在自己村人一邊,大人何不看看,若王地主真如他口中所言,與人為善,怎么會將石天生打成如此模樣,這與那流氓地痞又有何異?” “你胡說。”王地主怒目瞪著謝景行,王大王二也惡狠狠地看著他,若不是在縣衙里,真恨不得上前將他捂住他的嘴,讓他再說不出話來。 謝景行絲毫不懼,“大人你看,我不過是多說了幾句話,他們便這般神情,能是那種善良人家嗎?” 外間湊熱鬧的群眾將堂上情景看得一清二楚,頓時議論紛紛,“這確實也不像什么好人家!” 有人持反對意見,“要是誰欠了你三十兩銀子不還,你不急?” 謝景行眉目清正,神色肅穆,“再說那欠條,我身邊被打這人從小在村里長大,不曾讀書識字,還不是對方說什么就信什么,分明是這王地主誆騙于他,騙他摁了手印,才欠下這三十兩銀子。王村長可以為王地主作證,周家村人也可以為石天生作證,他自小踏實肯干,從不偷jian耍滑,待人真誠,前幾月進縣城做活,就是想賺錢還賬,今日才剛回周家村,就立即去往三方村還錢,若不是真以為只有一成利,他怎么會這么積極,且只帶著三兩有三百文進了三方村。” 方村長聽完后,強壓下心中對縣衙里官大人的畏懼,說:“卻如景行所說,石天生絕不可能是那種欠債不還之人。” 石天生雙手撐地,將頭重重砸在公堂鋪的青磚上,留下一個血印,“大人,小民不認字,借錢時王地主確實同小民說的是一成利,小民才敢借,不然,小民就是向天借了膽子,也不敢接那三兩銀子。” 秀姐兒扶起他,眼角又流下淚來。 王地主見大好的形式被謝景行一個黃口小兒幾句話破壞掉,眼睛淬了毒似地盯著他,這個小子可以留待后日,到時候隨便就能解決了他,現在當務之急是讓大人先判了這樁官司。 王地主和謝景行并排跪著,挨得很近,借著外面看熱鬧之人的吵嚷聲,王地主從牙縫憋出幾個字,“小子,你等著。”聲音只有他和謝景行聽見。 謝景行轉頭看他,只見王地主眼中閃過一絲譏諷,謝景行頓感不妙,這老家伙肯定還有倚仗。 何典史不好決斷,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事情拖在這兒,到時候定會耽誤他下衙,必須得早點做出判決。 王地主微微直起身,同何典史身邊小吏對上了眼神,狀若無意地將手按在懷上,又將手張開,比了個五。 旁人見了,只當他被氣得心口疼,毫不清楚他和小吏之間的眉眼官司。 小吏卻是心領神會,他剛剛才從王地主手里得了一兩銀子,現在都還擱在他懷里,垂下眼,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王地主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周家村眾人,心里連連冷笑,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這群窮鬼還想讓大人為他們做主,夢里想去吧! “大人若是暫時下不了判斷,可以問問您身旁之人,小民乃是大人治下,一切聽憑大人決斷。”王地主低眉斂目,好一副順民模樣。 小吏立即朝前一步,低頭對何典史說:“典史大人,既然雙方各執一詞,端看誰有證據就成。”說著他抬眼飛快看了眼謝景行和他身邊的周家村人,“這欠債的人說的只是空口白話,可債主卻是有實實在在的證物,現在只等大人判決了。” 何典史又將欠條拿在手里,沉思片刻,點頭道:“說的是。” 堂下謝景行幾人將話聽得明明白白,謝景行只覺得荒唐,這是怎樣一個糊涂官,案子不調查清楚,隨意就做下判決,這得造成多少冤假錯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