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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劫 第35節

    “再嚷大聲點,讓闔府人都來瞧一瞧你。”

    小不忍則亂大謀……

    楚黛撇開臉,緊闔住眼,緩緩調勻呼吸,隱忍窩囊氣的空當,不覺便忽略了周遭偶有經過卻仿佛什么都未瞧見似的奴仆。

    唔,不愧是名滿長安的美人。

    端詳片刻,夜哲打心眼里覺著懷中人的姿容要比天宮的仙子更美上三分,溫香軟玉倚懷,少女嬌弱嫻靜的姿態映入目,讓他不禁有些蕩漾。

    “到了。”

    面色不佳的楚黛張目瞥見瓊琚齋的大門,鎖了眉。

    一介外男怎會清楚回她居所的路?

    且偌大的瓊琚齋空蕩蕩竟也沒個奴仆。

    審視了一圈屋舍,夜哲把人安放在一株老梨樹裸出地面的樹根上,粗礪遒勁的根莖形成了天然坐具,落滿雪白梨花,坐上也不硌人。

    “這瓊琚齋的景致倒別具韻味。”他矮身抬起楚黛的足踝褪下精巧履襪,握住白凈修長的玉足,在腫脹處輕揉起來。

    許是夜哲指腹間的薄繭,刮得有些癢,楚黛小腿向后縮了下,聞對方贊嘆,矜持地笑了笑。

    她喜梨花。

    故而瓊琚齋內栽植的樹木以梨樹為主,其次為柏、柳、椿三種樹木。

    每逢孟春皓雪瓊枝,滿樹清香飄逸,恰貼合‘瓊琚’二字,到深秋則結出甘甜多汁的梨子,呼朋引伴摘梨品嘗再好不過。

    大掌揉搓的舒適感讓她唇中逸出喟嘆,低眼看向足踝的剎那,竟愣住。

    原先的淤青腫塊奇跡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酥癢暖流游竄進四肢百駭,這感覺似曾相識,仿佛……是買靶鏡時的首次觸碰之感。

    清風驟襲,梨花飄曳,一只蝴蝶恰從花雨里翩躚經過,微顫著蝶翼停駐于楚黛肩頭。

    屈蹲著的夜哲替她套好襪履,微揚首,清亮灼人的漆眸正映著一位嫻靜如花的少女,頰畔梨渦漸深,“看來這只蝶,很喜歡你。”他疏朗一笑,長睫落下淡淡陰影。

    恍惚間,楚黛亦笑了。

    “娘子醒醒!娘子!”

    下一刻,她目中兀然出現了冰嫣和雪嫣的臉。

    “您總算醒了,這天熱不宜樹下小憩,還是進房歇息為妙。”

    “是呀,外面容易曬傷中暑。”

    從二人言語里,楚黛得知自己居然倚樹睡著了,可……

    扭了扭足踝,她的眉越擰越緊,難不成又在做夢?

    一天內所歷之事,令她倍感詭異的同時心間亦是煩亂,闔目按了按額,隨口吩咐道:“準備沐浴事宜。”

    舒舒服服泡個澡睡個好覺,或許便不會再做奇怪的夢了。

    浴房內,隨著一重重月白幔帳落下,漫散的氤氳水汽宛如山谷煙靄罩著方形浴池,將池中少女窈窕的身段影影綽綽地覆著,又若有若無露出一片香肩雪膚。

    水中的楚黛倚著光滑池壁,撈了個藥包擱到鼻下輕嗅,“這味道似與往昔不同,聞著更宜人。”

    “婢子往藥包里頭添了安神的藥材,您泡一泡能寧神靜氣,夜晚更易安眠。”

    冰嫣跽坐池邊,取過絲瓜瓤擦拭主子的纖臂。

    靜謐浴房中水聲嘩動,雪嫣從玉簟上提壺斟了一杯酒遞予主子,楚黛一口飲盡,語調清冷:“安眠談何容易。前兒太后敲定了最終的嬪御遴選名單。”

    把空酒杯隨手一推,雪嫣會意為她斟酒。

    “安插進禮部尚書家的線人傳信說,裘尚書已擬妥冊封皇后和嬪御的人選與封號。皇后是門下侍中的嫡女遠在夷羅山學藝的慕容大娘子,德妃是才名遠播的慕容二娘子,其他位份暫未定,但人已定了。”

    “呵,裘尚書的手腳倒麻利,只可憐圣人的后宮要冠上慕容氏之名,成為太后的囊中物。”

    楚黛一哂:“圣人那邊有什么消息?”

    雪嫣續言:“圣人敏慎嚴謹,每逢商榷要事僅讓心腹伺候,是以暗樁傳回的消息模棱兩可。只說圣人頻召齊相公入宮議政,似乎有幾回提及了齊相公之妹。故而婢子大膽揣度,圣人欲納齊相公之妹為妃,以均衡后宮勢力。”

    齊贄乃本朝最年輕的尚書仆射。

    圣人尚為儲君之時,他便拜為太子賓客忠心輔佐。當圣人踐祚后更是對其信賴有加,他的meimei一旦入宮,必能遏制些許慕容氏的勢力,但尤稱不上均衡。

    “齊贄之妹可是初至長安的齊婉齊六娘,江南晴園詩社社長,‘晴園三子’中品貌絕佳的那位?”

    “正是。前不久以咸寧郡主為首的一眾宗室女,好奇齊婉本人是不是浪得虛名之輩,特意下帖邀她于廣豐樓斗詩辭曲樂,同時還遍邀長安的郎君貴女品評。當初郡主也給府里送了帖子,可彼時您馬上要至弘福寺齋戒祈福,便給回絕了。”

    端來酒杯,楚黛粲然一笑:“我記起來了,那日廣豐樓的比試是齊六娘勝,咸寧敗。宗室女心高氣傲容不得旁人的名氣勝過自個兒,就想借機整整齊六娘,萬沒料到眾目睽睽下自取其辱。”

    她啼笑皆非地搖搖首,“此事倒讓齊六娘才名大揚,其謙和不驕之風,使長安許多以文會友的貴女主動結交于她。短短幾日迅速打入貴女圈中,還成為不少貴女的密友,收攏人心的手段真是厲害。”她掩口打了個哈欠,雙目透著一絲慵懶,“且仔細講一講這齊氏闔族。”

    聞言,為楚黛捏肩的冰嫣,娓娓道來。

    “嵩崍齊氏原為前朝的江南望族,興盛幾十載后門庭驟衰。在齊贄兩歲時其父齊敏之僅是個將仕郎,一年后突發了急病溘然長逝。”

    “齊氏兄妹由寡母撫育養大,齊贄十三歲高中進士授了華州鄭縣縣尉一職,卻因耿介諫言得罪士族中人被免職回鄉。圣人彼時尚為儲君耳聞齊贄才華橫溢,親下江南拜謁將之收入麾下。”

    “等圣人踐祚,齊贄拜尚書仆射行宰相職權,身份顯貴,其父更被追贈為工部尚書哀榮莫大。嵩崍齊氏闔族子弟歡欣鼓舞,盡皆奮發圖強,令圣人龍顏大悅不吝下旨嘉獎,同時還重懲了幾個尸位素餐的士族子弟,使得一眾士族家主顏面無光。”

    一介沒落家族的子弟能一步步重振輝煌,與昔日罷免自己的門閥士族同朝為官,仍未有閃失,也真不簡單。

    電光火石間腦海中突現一個念頭,楚黛慵懶含笑的聲線再次響起:“我且考考你們,江南沒落的名門望族與豪門富賈子弟有幾何?胸懷大志企望考取功名,重振家族者又有幾何?”

    雪嫣同冰嫣搖首表示不知,江南名門望族林立,隨朝代更迭興衰落魄者不計其數,要較真詳數沒個月余都數不完。

    “你們不知我照樣也不知。”楚黛長喟一聲。

    究竟有幾何已不重要,如果有人把這些人擰成一股cao控得宜,朝野上下將風云迭起,門閥士族占據的主要地位會倍受打擊,削弱他們的勢力以一方牽制另一方。

    乃天子權術也。

    用不多時,一場前朝后宮傾軋的大戲會開鑼上演。

    閑閑撩起一朵水花,楚黛淺酌一口,喃喃道:“即將入宮的女子身世品貌皆不凡,且分別來自不同派系。其中以太后黨馬首是瞻者繁多,次之乃保皇黨,亦有朝堂上中立黨者的女兒。”她嘴角舒展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各黨派挖空心思,想捧出個后宮獨占鰲頭者。可圣人顯然更想把這潭深不可測的水攪個天翻地覆,讓誰都甭想討到半分好處。”

    此言一出,冰嫣與雪嫣困惑不解,“后宮女子斗到最終必將有一到兩位勝出,屆時無論她們分屬哪個黨派,勢必要打破后宮格局。”

    楚黛單手支頤,笑得恣意。

    “勝利這個東西神秘莫測得很,它不可能是由一兩個人長久占據,暫時的勝利并不代表永遠的勝利,或許只是表面上的粉飾而已,下一刻或許刮來陣風逆轉了局面,由勝變敗。朝堂與后宮的格局會否被打破,端看那幕后cao控大局者所欲引導的風向,進而因勢利導從中獲益。”

    少女低眉戲謔地笑了笑:“你們別忘了江夏萬氏。”

    果不其然,兩個使女聽完臉色乍變。

    她似飲醉了般,捬掌笑言:“太祖皇帝戎馬打天下之時,曾親口許過江夏萬氏‘一代一后,一代一相’的永世諾言。如今圣人踐祚又值守孝期滿,當遵太祖遺詔立江夏萬氏女為后,不過……”

    先帝時期的那樁事影響至深,日后的時局莫測。

    “萬氏女入主后宮,豈非……”雪嫣忽見主子不悅地蹙眉,立時冷汗瀟瀟,跪下狠狠掌摑自己,“婢子僭越了。”

    眉間一點點松展,楚黛也不叫停,示意冰嫣為自己更衣。

    一刻鐘之后她盯著臉頰已然紅腫的雪嫣,神情淡漠,“知曉錯在哪兒便好,這回饒你失言之罪,若再有一回……你該知曉。”

    雪嫣唯諾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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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當隨侍

    楚黛懨懨地揮退二人,赤足踩著氍毹進了隔間,臥入軟榻,許是安神藥包的作用令她沾枕即眠。

    朦朦朧朧間,她困頓地睜開惺忪烏眸,想喚人斟茶。

    當蘊著粼粼水色的雙目掃到珠簾后長身玉立的俏郎君時,快速坐直身,吃驚地問:“夜哲?方才你去了哪兒?又是如何進來的?”又狐疑地擰了眉,“還是說我在做夢?”

    “不是夢。”修長手指撩開珠簾,夜哲在靠近軟榻的幾案前斟了一盞竹葉飲,悠然道:“鄙人一直在屋里。”托眼尖的緣故,他越過盞沿睨見少女駭然變了臉色,身上搭的薄衾墜地,露出一襲鵝黃綃紗裙。

    豈不是全被他看光,聽見了?

    楚黛面色陡變,目中俱是慍色,厲斥道:“影衛,殺了他!”

    此人知道的太多決不能留。

    “影衛!”

    照理,在她喊第一聲,暗處的影衛便該出現了結了夜哲,眼下遲遲不來……

    “別喊了,我設下了結界。”

    夜哲啃著自案上摸來的百花糕,一臉平靜,“就算喊破喉嚨,也沒人會聽見。”

    嗷!人間的飲子和糕點真香甜,要多吃些!

    他嚼著滿口糕點不經意偏首,嚇得瞠圓了眼,幾乎是驚恐地噴出了嘴里的糕點渣子,“有話好好說,先放下弓箭。”

    楚黛執著一張精致的玉石小弓,箭鏃正對夜哲眉心,指間微松,箭矢飛速射了出去。

    “怎么說動手就動手?”夜哲折腰一避,飛快躲開箭矢,未料更大的危險還在后頭,抱住迎面襲來的玉枕,他踉蹌兩步,一張俊臉從枕后探出,掛著諂笑:“有話好好說成不成,莫要動粗。”

    話音剛落,一面螺鈿嵌雕花枕屏又徑直砸來。

    丁里咣啷砸了一通,楚黛巡脧周圍還有什么堪當武器的東西,大有一種不殺了他誓不罷休之意。

    對面的夜哲左臂腋下夾著玉枕,右手提挈枕屏并金鏤空嵌珍珠玉如意,左手拎了一塊歙硯和一只三彩瓷瓶,脖子上套了五串比龍眼還大的珍珠串,束發的玉冠里斜斜插進三支簪釵,吃力地吐掉嘴里的兩支狼毫。

    他算是徹底服軟了,驚恐地告饒道:“鄙人指天發誓,真的沒看到沒聽到,我一直安分的待在靶鏡中。哦,那面靶鏡乃我的棲身之所。”喘著粗氣講完,一雙眼緊盯著面無表情的少女。

    “你是覺得我像心智不全之人,很好誆嗎?”

    “不像。”夜哲咕噥:“只像瘋婆子。”

    ‘瘋婆子’露出一抹笑容,用力舉起燕幾丟去。

    揮袖一阻,術法定住了呈直線拋來的燕幾,閃著瑩白光芒的指尖向四周一點,手上脖上提掛著的物品一律自動歸位。

    夜哲頓感一身輕,趁楚黛瞠目結舌的空隙取過靶鏡,徐徐陳情。

    “請允許我介紹下自己,鄙人夜哲乃上古神獸白澤族少主,世人以通萬物情曉萬物貌來形容我族,并奉我族為祥瑞象征,供于祠廟。鄙人適才于鏡內小憩,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并無惡意。”

    嗯,他的確沒聽見什么。

    只是,不經意瞟到一小丟丟不該看的,就一小丟丟,其它的真沒有!

    平素不信神妖鬼怪的楚黛沉默須臾,像是被懾住了神魂,低低咀嚼那幾個字,“上古神獸白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