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六百秒 第67節
分不清是誰安慰誰,也無須分清。 梁昳一直待到傍晚,再一次為余書荔敬上香蠟、送上紙錢才走。因為新春音樂會的關系,她請的這一天假已是極限,不能再耽誤了。跟周家人一一作別,周景元開車送她,順便將喬婷婷和意喬一起捎回市區。 輾轉兩個目的地,當他開車回到殯儀館的停車場時,天已全黑了。 周景元靜靜坐在車里,將車熄了火,斜著身子拉開儲物盒,從里翻出半包不知放了多久的煙來。他抽出一根來,點燃了,一點點火星,在車廂里閃動。 周圍靜悄悄的,停車場豎著幾盞高柱燈,光不算亮,白慘慘的。這里聽不見哀樂,也聽不見誦經聲,像一處孤島,透著冷沁沁的寒。 周景元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抬手將煙送進嘴里,吸一口吐出煙來。幾乎是無意識地,他皺了皺眉頭。煙霧被他的呼吸打亂,在眼前胡亂繞,繞得他心煩,他徑直推開車門,將長長的煙蒂扔出去,抬腳碾滅了。 從停車場走去靈堂,照例要穿過那條長長的回廊。 周景元鎖了車,踩著暗光下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往燈火通明的那頭去。不期然,在轉角的車位旁聽見了隱隱的哭聲。 現下所處之地,哭聲合情合理。他沒作他想,繼續往前走。冷不丁,一記熟悉的聲線飄進他的耳朵—— “明明吃飯的時候,奶奶還沖我和景元笑了……” 昨天傍晚,章芩喂余書荔吃飯時,景星和景元都在。奶奶難得清醒了一會兒,眼睛直直看著孫子和孫女,沒來由地沖他倆笑了笑。 周景元頓住腳步,循聲望去。 景星抱住一個人,伏在他身上,哭得不能自已。 而那個被她抱住的人,隱在被汽車遮擋的黑影里,一下一下撫著她的頭,安慰她:“別哭了,再哭眼睛就更腫了。” 又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即使壓低了音量,在寂靜的夜里還是被人聽見了。周景元像被雷劈了一樣,愣在原地。 待景星哭完,余田陪她穿過明燈高掛的回廊,走回夜夜燈火長明的靈堂。 等他們走遠,周景元移步到兩人方才擁抱的位置。他久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掏出手機給余田撥了一通電話。 掛斷電話,周景元一步未挪,默默在心里倒數著:“三、二、一……三、二、一……三、二、一……” 大約三分鐘后,余田跑過來,氣還沒喘勻,先問他:“景哥,出什么事了?” 周景元脫下黑色的長款羽絨服,扔到景星那輛車的引擎蓋上。他面朝余田,抬手就是一拳。 余田不防,捂著臉退后兩步,不明就里地看向他:“景哥……” “十分鐘前,我站在這里。”周景元盯著他,指了指他方才無意間撞破兩人秘密的位置,距此不過五步之遙,恰巧在余田和周景星的視線盲區。 不用再點明,余田瞬間明白了自己挨這一拳的原因。他不惱反笑,臉上露出一絲松快:“你看到了?” 周景元揉了揉右手關節,言外之意再明確不過。 余田朝他走近,笑了笑:“梁小姐果然值得信賴。” “什么意思?”這下,周景元比剛才撞破他和景星擁抱還震驚,“梁昳知道?” “碰到過,她猜到了。”余田揉了揉被揮痛的臉頰,替梁昳解釋,“我請她保密。” “你——余田,你真行!”周景元指著他,一時半會兒說不出更多話來。他這時候才意識到,雖然余田平時寡言少語、做的比說的多,但當真論行事沉穩,只怕連自己都不如他。思及此,再回想景星趴在他身上哭的樣子,周景元閉了閉眼。像是為了讓自己鎮定下來,又像是試圖緩和此刻有些緊張的氣氛,他轉身抓起引擎蓋上的羽絨服拍了拍灰,人順勢靠在車頭上,問,“多久了?” 余田看他一眼:“怎么算?”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周景元被他這一問再次點燃:“你他媽想怎么算?!” “滿打滿算,在一起將將一個月。” “什么時候動的心思?” “很早以前了。” “有多早?!” “有一年,她陪奶奶來參加余家的宴席——爺爺的壽宴和我的……慶功宴。” 周景元一琢磨,那會兒奶奶剛有些丟三落四的苗頭,余家送請帖來后,家里人不放心奶奶獨自赴宴,原說送禮金過去就行。誰知,奶奶執意要去,一說本家弟弟的壽宴,她去一次少一次了,二是她看著余田長大,于情于理都該去祝賀小子順利考取了理想的大學。于是,二姐便陪她去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是六年半之前。 “你剛十八啊!”周景元光是想想就膽寒,破口罵余田,“你他媽吃了熊心豹子膽,包藏禍心這么多年,癩蛤蟆肖想天鵝rou!” 余田嘴角隱隱發痛,還有淡淡的血腥味,他垂下頭:“你說的對。”良久,沒得到回應,他抬頭看向眼前久未開口的人。 周景元抬頭望著漆黑一片的天空,余田也隨他視線仰頭。沉黑的天幕上悉數兩顆星子,明亮光華。 “遠嗎?”周景元問他。 “遠。”周家最亮的那顆星星,從來都高懸于天。余田再清楚不過,只是,“再遠,我也想踮腳去夠一夠。” “嘶——”周景元咬了咬牙。 他算是明白了老輩嫁女兒的心了。光是想想余田這臭小子覬覦著景星,他就恨不得打折他的腿,遑論梁昳mama不待見自己了。 自己尚且有難關要過,余田要面對的只會比他更難。 “你們什么打算?”周景元見他沒回話,皺眉道,“不可能永遠偷偷摸摸吧?” “看二姐。”早在余田打定主意要在一起時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一切聽景星的,只要她高興,刀山火海抑或是天涯海角,他都陪她。 然而,作為娘家人的周景元顯然不這樣想,他不滿道:“你就沒點兒籌謀?” 余田瞥他一眼:“哥,你有嗎?” “靠——” 第72章 落日第四百三十二秒 余書荔走后,周家人好像突然沒了主心骨。明明只是少了一個人,家里卻陡然冷清了不少。 因著體恤章芩和唐姨之前照顧余書荔辛苦了,大伯周澤恒和景文、景星兩兄妹有意避開了周末齊聚,省得兩人又忙上忙下為一大家子的吃喝費心費力。往常三不五時就聚起來的周家人已經很久沒有齊過了。 好在大年三十這一天,大家還是按照往年的慣例齊聚一堂。在大年二十九、正月初二有演出任務的 梁昳也被周景元接過來,同他們一起過年。周家總算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 梁昳再一次來到周家小院,走過花墻小徑。 上次來時是十月,月季爬滿藤架,滿墻花色。周景元站在花架下,端著一雙笑眼看她,直到聽見他身后滿院的歡聲笑語,梁昳才知道自己被誆了。今天,還是同樣的小徑,竹籬笆上已沒有盛開的月季,只攀爬著休養生息的花藤。她被他牽著手走過花墻,看見一盞盞小巧玲瓏的紅燈籠掛滿花枝。 “接人接這么久?我等得花兒都謝了。”早已等在門口的景星抱怨景元動作慢,沖他身邊的梁昳招了招手。 周景元睨她一眼:“等不及你怎么不親自去接?” “我搶了頭功,你能樂意?”景星笑著,挽上已邁上臺階的梁昳的胳膊。 玄關處擺著兩雙拖鞋,一雙明顯是男士的,周景元蹬了鞋穿上它,另一雙是女士款,一看就是新的。 周景元見她盯著拖鞋看,催一句:“換上吧,我媽專門給你買的。” 說完,他拎著禮盒,先去了趟廚房,梁昳和景星也跟了過去。 一周前,章芩給唐姨放了假,讓她提前回家過年去了。所以,今天的廚房里是章芩和周澤安在忙活年夜飯,喬婷婷幫忙打下手。見有人走近,三人齊齊看過來。 “爸、媽,梁老師來了。”周景元揚聲道,雙手舉起禮盒和禮品袋,晃了晃,“這是她準備的新年禮物。” “梁老師來啦——”章芩擦干手上的水,先迎過來。 “阿姨、叔叔,過年好!” “好好——”章芩一面笑著,一面道,“你人到了就是最好的禮物了,別講那些虛禮。” 在灶邊炸小酥rou的周澤安也笑:“來這兒就當回家,別拘著。” “可不就是回家嗎?”幫忙擇菜的喬婷婷抬起頭來,看周景元一眼,“你說是吧,景元?” 周景元把禮物擱下,攬住梁昳的肩膀,笑說:“大嫂點你呢!” “嗯?”梁昳不明就里。 “你回家還沒跟大嫂打招呼吧?”周景元看她一眼,對大嫂說,“大嫂怕是等不及了。” 大嫂手里舉著一把蔥,指著他,好笑道:“到底是我等不及還是你等不及?” 景星看熱鬧不嫌事大:“就說嘛!” “梁老師,就沖景元等不及,你也得晾晾他,不能那么快叫他如愿。”喬婷婷笑著給梁昳支招,“咱倆打不打招呼、怎么打招呼都可以,叫‘意喬mama’、‘姐’或者直呼其名都可以,總之不要隨景元的叫法。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更著急?” 梁昳眨眨眼,附和她:“那是自然。” 眼見自己被“圍攻”,梁昳竟然也倒了戈,周景元拱手討饒:“三位女俠,小的錯了,小的退下。”說著,一邊作揖,一邊后退,上二樓回房間換衣服去了。 章芩旁觀這出好戲,笑得捂住肚子,前仰后合。 難得有機會看兒子吃癟,周澤安也跟著哈哈大笑。 廚房里的活兒插不上手,干站著也不是事兒。景星預備帶梁昳去一樓的書房,每年的今天周家人都會自己寫春聯。只是今年,奶奶剛走沒多久,不知妥不妥。 “今年還寫紅對聯嗎?”景星開口問二叔,“小區南面那家十二月的時候有老人去世了,這兩天我從他們院門前過,看見他們貼了白聯。我們是不是也……” 周澤安關小了火,說道:“奶奶原先還沒糊涂的時候,每次過年看別人家門上貼白聯都說,以后等她走了,兒孫們該怎么過就怎么過,不要貼白聯搞得凄凄慘慘的。所以,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不講那些禁忌了,按奶奶的意思來,過年就紅紅火火地過吧!” 景星聞言答“好”,領著梁昳去書房了。 房間里沒人,只有靠窗的大書桌上整齊地擺放著筆墨紙硯。景星走到書桌前,將一張正方形紅紙攤到自己面前,回身叫梁昳:“來寫對聯。” “啊?”梁昳看她拿毛筆舔墨的架勢,連連擺手,“我不會。” “我也不會,寫著玩兒唄。”景星渾不在意,說著就下了筆。 梁昳見她拿著毛筆鬼畫桃符般胡亂舞出一個“福”字,獨獨少了起筆那一點。剛想提醒,景星就落下了筆尖,在那里輕輕勾出一顆五角星。 “怎么樣?”景星偏頭問她。 梁昳看著那顆星星,“哇”一聲,忍不住贊嘆她的巧思:“好別致!” 景星把毛筆往前一遞:“你也來畫一個。” “啊?” “一年玩一次嘛。”景星幫她蘸了墨,又遞一張紅紙來,“隨便畫。” 梁昳接過筆,想了想,問:“介意我照你的畫嗎?” “當然不介意。”說著,景星還把自己那張擺正了給她參考。 梁昳自然沒有照著景星的筆跡來,況且學也學不像,只是像她那樣空出一點來。最后,寫完其它筆畫后,她才在起筆位置著了墨。 而后,她擱下毛筆,景星看著她畫下的圖案,意味深長地笑道:“原來你說的照著畫是這個意思呀——” 梁昳笑著沖她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