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六百秒 第66節(jié)
“周景元——”她出聲,是阻止,更是提醒。 張奇知道有人攔著,更肆無忌憚起來:“來啊,讓你奶奶的在天之靈看看,她的乖孫到底有多混賬!” “你給我閉嘴!”不等周景元動作,梁昳先開了口,“再混賬也比不上你卑鄙啊!奶奶的在天之靈要看也是看那些當(dāng)面自詡賣命的功臣在背后是怎么不干人事的!” 起初,張奇是沒把周景元身邊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孩子放在眼里的。這會兒猛地被噼里啪啦一蟄,他半晌沒說出話來。 周景元看一眼眉頭緊鎖的梁昳,松開手下的人,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記住,沒有下次。” 張奇理了理衣領(lǐng),“哼”一聲走了。 梁昳也放下拽緊周景元衣袖的手,手心里濕了一片。她轉(zhuǎn)過身,自顧自地朝前走,步伐很快,根本不等人。 周景元追上去,拉住她。 “你生氣了?”他問她,“為這種人生氣不值得。” “我認(rèn)識他嗎?他有資格讓我生氣嗎?”梁昳瞥他一眼,繼續(xù)往前走。 穿過長廊,順臺階而下,便是停車場的人行入口。周景元的車就停在離入口不遠(yuǎn)的地方。 他見拉不住人,索性摁開車鎖,等她上車。梁昳看也不看副駕一眼,徑直拉開后排車門,坐了進(jìn)去。 周景元立在車門邊哭笑不得,見她把臉瞥向一旁,干脆也鉆進(jìn)后排座。他捏住梁昳的袖子,輕輕搖了搖。 梁昳掙開胳膊,轉(zhuǎn)身對著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你就這么激不得嗎?要是我不攔著,你是不是又要跟他打起來?” 她氣得胃疼,周景元卻抓住了她話里的那個“又”字,他眉眼一挑:“你記得他?” “能一而再地被同一個無賴氣得沉不住氣,你真是蠢得要命。”梁昳恨鐵不成鋼道。 周景元怔愣片刻,隨即捧住她的臉,狠狠地吻上去。 不同于往日的溫柔和緩,今天的吻像是硬生生磕上去的。他使勁啃啄著梁昳,唇舌都不放過,直到聽到呼痛聲都沒有停下。 “周景元……”梁昳使勁推他,卻毫無用處,只得邊躲邊喊,“周景元!你冷靜點兒!” 周景元終于放緩了動作,慢慢停了下來。他喘著粗氣,捉住梁昳的手,重重拍在自己臉上。 “你做什么!”梁昳驚道。 “是真的……”周景元嘴角抿出一絲苦笑,喃喃道,“奶奶真的走了,對不對?” 第71章 落日第四百二十一秒 “周家老幺又被拎到廠長辦公室挨訓(xùn)啦!” 不到中午,周家老幺周景元闖禍的消息就在遠(yuǎn)星傳開了。 “昨天藏鋸子不是剛挨了一頓?”有人不解,“今天又是為什么?” “嗐——”得知詳情的人無奈地?fù)u了搖頭,哭笑不得,“把老趙鋸好的木板全摁上了釘子。” “什么?!” “廢了十張木料。” “我的天!釘子起不掉嗎?” “密密麻麻按滿了,起出來,板材上全是小窟窿。” “這……老周不得氣死啊?!” “一路揪著景元罵‘?dāng)〖易印!?/br> 八歲,正是周景元皮得沒邊沒樣的年紀(jì),訓(xùn)不少挨,罰也沒少受。這一次,連向來不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周澤安也動了揍人的念頭。 最后,到底是被余書荔攔了下來。 周澤安氣得撂了狠話:“您就護(hù)著他吧!等到哪天我們都管不住的時候,他就得吃牢飯了!” 等他走了,余書荔進(jìn)了周景元的房間。小孩知道自己闖了禍,蔫頭耷腦站在門邊。她牽他到書桌前坐下,摸了摸他圓乎乎的小腦袋。 “一張標(biāo)準(zhǔn)板材一般是 2 米 44 乘 1 米 22 的,大約是 3 平方左右。”余書荔順了順書桌上的書本,撫著桌面道,“這書桌是你爸爸給你做的,1 米 2 乘 0.6 的尺寸,不到一平米。除去桌腿,一張標(biāo)準(zhǔn)的板材至少可以做四張你這樣的書桌。” 小周景元看著奶奶,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她講。 “一張板材做四張書桌,十張能做多少書桌呢?”余書荔問他。 “十個四,四十張書桌。” “你們班有多少人?” “四十個。” “那正好,每個小朋友一張書桌。”余書荔補充道,“如果這十張板材沒有被浪費的話。” 周景元不說話了,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書桌。良久,他抬起頭,對余書荔說:“奶奶,我錯了。” 余書荔微微笑著,慈愛又溫柔地?fù)崃藫崴念^發(fā)。像小刺猬一樣豎起來的短發(fā)茬,刺在人手心里,也傳來些溫?zé)帷?/br> “潤物細(xì)無聲”說的就是余書荔這樣的長輩。 對于年少愛闖禍的周景元來說,挨訓(xùn)受罰是常事。那些大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多半都是余書荔保下他的。保下不是放縱、溺愛,是奶奶用柔軟的心和愛為他筑出一條正直、規(guī)范但不必循規(guī)蹈矩的軌道,避免他惡意破壞的同時,也呵護(hù)他的本性不受破壞。 在周景元的心里,奶奶給了他多重的愛,奶奶的去世就給了他多深的傷。 人在生死面前,真正的無能為力。縱使奶奶身死不能復(fù)生,她也永遠(yuǎn)是周景元心里最最柔軟的一處地方。 張奇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余書荔去世的這天來戳周景元的心。 只是,不論周景元有多無法接受奶奶離去的事實,都需要為自己此刻的魯莽道歉。 “對不起……”他用拇指撫了撫眼前被他咬紅的嘴唇。 梁昳抬眼看他,黑色襯衣、黑色西服、黑色皮鞋、黑色羽絨外套,還有黑色的孝紗,周景元通身全黑,籠罩著又厚又重的揮不去的悲傷。 梁昳握住他的手指,輕輕摩挲兩下,低聲但不示弱道:“我會咬回來的。” “好。” “還有……下次打臉記得用自己的手。” “好。” 一點點笑意在車廂里漾開,周景元松松地靠著,梁昳也斜倚著靠背,兩個人互相看著,一直看著,很久都沒有說話。 余田再過來時,打包了十人份的早飯。他下車前,先給周景元打了一通電話,知道人就在停車場休息,便先送了兩份過來。 周景元推開車門,還沒接過打包盒,先看見了余田身后的人。 “余爺爺……”他連忙彎腰下車,壓低聲音問余田,“你說了?” “早起看我穿了一身黑,猜到了。他問實話,我不敢騙他。”余田一面答,一面把早餐遞給了坐在車?yán)锏牧簳i,隨后同周景元一同走過去。 “景元啊……”只是這一聲,余老爺子已是眼眶含淚,拖住周景元伸過來的手緊緊攥住。 周景元一把扶住了余爺爺。 “帶我去……”余爺爺望了望遠(yuǎn)處隱約繚繞而上的煙霧,后面的話再說不出。 余書荔一走,同輩人中只剩余田的爺爺了。他強撐著來這一遭,為的是世間的最后一次告別,所有人都明白。 “好。”周景元頷首,領(lǐng)他往前走,路過車頭時看了一眼。 梁昳按下車窗,手掌由內(nèi)而外揮了揮,示意他去忙。 這一忙就忙到了近中午,周景元重新坐進(jìn)車?yán)飼r,梁昳瞇了一覺剛睜開眼。被開門聲吵醒,她伸手一摸打包盒,早飯早涼了,已經(jīng)沒法吃了。 “怎么辦?”她迷蒙了一雙眼問。 周景元替她將亂發(fā)撫順,道:“陪我媽他們一道在休息室吃了點兒。” “這會兒不忙了?” “下午才會來人了。” “你要不要睡一會兒?”梁昳問他。 周景元閉上眼睛,靠在她肩上,喃喃道:“睡不著。” “還不困嗎?”梁昳摸了摸他的臉,手指觸到他下巴上冒出的淺淺的胡茬,“一天一夜沒闔眼了。” “眼皮確實睜不開了,偏偏腦子清醒得很。”周景元微微嘆口氣,“一靜下來,眼前全是奶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樣子……” 梁昳抱住他,輕輕拍著他的背,一下一下又一下,像哄嬰兒睡覺似的。 周景元也不說話,靜靜靠著她,安下心來。 就在梁昳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的時候,他卻忽然開了口—— “靈堂上的事,你懂那么多,是不是也被家里人逼著 做過這些?” 梁昳知道他問的是敬香、燒紙和供果的事,明知他閉著眼看不見,她還是實實在在地?fù)u了搖頭。她停住一下一下拍哄的節(jié)奏,說:“我信在身孝,活著時多敬點比死后做給活人看強。” 周景元贊同地“嗯”一聲:“我也是。” “雖然長輩們篤信世代傳下來的喪儀,但我身后,是不要這些的。”大概是因為他的贊同,或許也是時機難得,梁昳透露了些自己對此事的看法,“一把灰隨便扔在哪條河里或者埋在哪棵樹下都行,不需要吊唁,也不需要祭奠,省得麻煩。” 盡管她說的是事實,可是當(dāng)她描述的畫面出現(xiàn)在腦海中時,周景元萬般聽不得,兀地睜開眼,摟住她,重重的緊緊的,要把人嵌入骨血似的。 “我信。”他聲音低低的,卻無比堅決,“我要的是跟你生同衾死同xue,一把灰散了,我去哪兒找你!” 平時吊兒郎當(dāng)慣了的人,脫口而出的是一句近乎直白的關(guān)于愛的箴言,或者說是關(guān)于永遠(yuǎn)的諾言。重要的是,這不是他第一次說了。 有馮美茹的經(jīng)驗在旁,梁昳斷然不會輕信承諾。只是,大概人都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妄想,總是在潛意識里渴望自己成為那個獨一無二的人,擁有一些也許會實現(xiàn)的天真的愿望。 周景元遲遲沒等到她開口說話,抬頭去看,只見梁昳愣神看著他,像是在發(fā)呆。他捏住她的臉頰,出聲道:“你不會是想跟別人生同衾死同xue吧?” 梁昳無語至極,拍開他的手:“你有時間七想八想不如換個人來休息!”說完,她推開車門往靈堂方向去了。 反正睡不著,周景元也鎖了車跟上去。 大哥周景文接了喬婷婷和周意喬來,這會兒母子倆正在勸景星去旁邊歇一會兒。景星說什么也不干,趴在小桌上一直望著余書荔微微笑著的那張照片。 青煙裊裊,火星螢螢。 周景星如同茫茫夜色之中唯一望向明月的那點星,遙遙地、不知疲倦地投射自己的微弱光芒。月亮終有沉落,人終要離別,饒是再望,也終是走到了陰陽相隔、人世不復(fù)相見的這一天。 梁昳不忍,別開頭去,眼里閃著淚花。 周景元第一時間握住她的手,用拇指輕輕地在她的手背上來回摩挲,梁昳第一時間攥緊了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