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六百秒 第7節
“不叫‘廠二代’?” 佳雯一聽,可不是嗎?正宗的家具廠小公子。只不過,“廠二代”和“小公子”怎么聽都不像好詞,她看一眼梁昳,兩人齊齊笑出聲來。 笑完,她怕梁昳誤會對方,又補充道:“我同學這個人吧,雖然看上去吊兒郎當的,但絕對靠譜。上學時就仗義又重感情,直到現在,班里誰遇到了麻煩或者有什么困難,只要找到他,沒二話,幫到底。” “聽起來是個叱咤風云的大哥啊!” “你別說,還真是。”佳雯想起學生時代,“上學那會兒我不是年紀小嗎?免不了被別班的大個子欺負,他知道了一準幫我出頭。現在他侄子在我們學校,我能照顧一下就照顧一下,也算投桃報李了。” “行,你跟對方約時間吧,我跟孩子見個面、試一節課。”梁昳老實說,她正發愁錢的事,就有人來雪中送炭,她求之不得。想著既欠佳雯錢,又欠她人情,梁昳舉著奶茶敬她。 “這么隆重干嘛!搬了家請我去玩呀,正好把物理老師帶來給你看看。” 梁昳一聽,兩只胳膊一靠比出一個叉來:“拒絕!” “為什么?” “我在家只想輕輕松松 自自在在的,不想正襟危坐地招待一個陌生人。”梁昳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在家假笑一整天,“除非是你明天就結婚的丈夫。” “你才明天結婚呢!”佳雯駁她,想著她倆聚一起肯定很多私房話說,帶個男人確實不方便,“反正到時候我得送個大件,讓你每天一看到就能想起我。” “等我規劃一下,一定挑個最貴的讓你買。” “好,我等著看能有多貴。”佳雯笑,舉起奶茶,“終于有家啦!來來來,碰一個!” 梁昳也笑,一臉的滿足與快樂:“干杯!” 第09章 落日第三十八秒 佳雯當晚就轉了十萬塊到梁昳的賬戶上,梁昳把所有錢歸攏后,聯系了王姐。王姐給她發了一張流程圖,從交定金、付首付、辦貸款等所有流程都一應俱全,包括每一道程序需要的資料、證明和手續。 梁昳沒經驗,以為要等對方回國才能有進展,結果對方早在出國前便簽了授權書給中介,交由他們辦理。興許是即將擁有屬于自己的小家的興奮感太強烈,梁昳排練再累,只要王姐通知她辦手續,她都樂顛顛地過去,有時是趁上午無排練安排的時間,有時是在午休的空檔。總之,這段時間被王姐領著陪著一步一步cao作下來,即便是完成一道道稍顯繁瑣的手續時,梁昳也不覺得難捱。 這天辦妥貸款手續從銀行出來,王姐跟梁昳交代后續事宜:“等貸款下來,就能把鑰匙給你了。” 梁昳早盼著這一天,聞言頓時覺得有了盼頭,開開心心地說“好”。 從滿是冷氣的銀行走出來,王姐的鼻尖染上了薄薄一層汗,她渾然不覺,笑一笑,道:“應該不會耽誤你在下個月底之前搬家。” 下個月底,10 月 31 日,是梁昳租房合同到期的日子。 梁昳才發現王姐一直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毫無預兆的,鼻頭有一點發酸,感激道:“王姐,謝謝你。” “謝我干什么?這是我的工作嘛。”王姐還是一如往常“本該如此”的語氣,提醒她這幾天可以開始物色家具家電了。 打工人在城市生存,除了拼搏的熱血,更多的是干一份工作掙一份工錢的自覺。梁昳不例外,她從小學竹笛,自考進遙城音樂學院到畢業進民樂團,她沒有成為享譽國內外竹笛大師的野心與干勁,有的只是一步一腳印學好專業、做好當下的一點本能和自覺。當大幕拉開、指揮手勢一起,演奏一旦開始,面對臺下的聽眾,本著盡心盡力的態度在自己的位置準確無誤地吹奏每一個音符,不給每一次演出留遺憾,也不辜負買票進場的觀眾,這就是她的本職工作。 保持練習、不荒廢專業,排練和演出不遲到早退、認真對待,那些應該做的,她會負責任地做好,該得到的,她會努力去爭取,不該有的也絕不強求,這是梁昳的工作態度。如果希望她額外付出更多的熱忱,她沒有把握自己能做到。正因為自己做不到,她才會更加懂得王姐的真心,也珍惜她給予自己的善意。 梁昳跟佳雯閑聊時說起,總覺得買房的經歷太過順心順利,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佳雯笑她被無良房東坑出了后遺癥,“有不近人情的房東,自然就有充滿人情味的房主和值得信賴的中介”。 面對王姐,就算她再三強調自己所作所為完全是工作使然,梁昳仍然生出“無以為報”的感覺,挽住她,真誠道:“以后有同事、朋友想買房子,我一定第一個推薦你。” 王姐明顯愣了一下。 她記得梁昳第一次走進中介公司的時候,看起來冷冷的,好幾個年輕中介看見她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都打退堂鼓,推搡著不肯上前。王姐比他們資歷深,各式各樣的客戶都見過,她奉行“只要走進店里就不會是沒需求的人”,主動上前跟梁昳交談,從陌生到熟悉,兩人也成就了一段良好的關系。即便相熟多年,王姐從未聽梁昳說過“介紹客戶”之類的客套話,而此刻,也許結束這單生意,她們之間服務與被服務的關系也將結束,梁昳說出了那句她從來沒有說過的話。 但王姐知道,這絕不是敷衍。她再清楚不過,梁昳不是看起來冷硬又不近人情的客戶,她的心善良又柔軟,從來最重感情,不會摻一絲虛情假意。 王姐看著站在面前的梁昳,知道自己以真心換來了她的真心,朗聲笑起來:“好啊!” 跟王姐道別后,梁昳坐地鐵前往第九中學。她跟佳雯約在午休時跟學生見面,正好錯開學校上課和樂團排練的時間。 學校門口那家奶茶店似乎已經招到了兼職工,梁昳看到門口的招聘啟事被撤下了,柜臺里忙碌的身影多了一個。午休時間,不少學生出來買奶茶和小吃打牙祭,店里忙得不可開交。好在多數學生買了便走,空出了店里的座位。梁昳穿過門口嘰嘰喳喳的人群,尋了最靠里的小圓桌坐下,手機下單付款,等待叫號。 與此同時,一輛車停在離校門不遠處,周景元坐在車里等林佳雯和周意喬。原本該是大哥大嫂陪同孩子見老師的,因為兩個人在廠里忙,暫時脫不開身,差事落到了正好來市區巡店的周景元身上。 “三、二、一……三、二、一……三、二、一……” 周景元從小有個怪癖,等待的時候喜歡數數,不同于其他人從“一”開始慢慢往上加數的數法,他喜歡倒數“三二一”,好像這樣時間過得快一點。 在他望著校門口,不知道數第幾遍“三二一”的時候,手機“嘀嘀嘀”三聲連續的輕響,打斷了他的倒數。 是余田發來的微信消息—— 第一條是一串數字; 第二條是文字:“問了段小靜的五嬸,這是那位梁老師打給她的號碼。” 第三條是:“景哥,你找她做什么?” 周景元回復:“找她問點事。” 余田又發過來一條消息:“你怎么沒早點叫我去問五嬸?” 周景元想罵,可罵余田不就間接承認自己腦子短路沒早問對人嗎?他懶得再回,盯著號碼看了幾秒,切到通話記錄去翻,很快找到那天晚上撥出的號碼。果然不出他所料,大部分數字都是對的,獨獨亂了后兩位。 周景元哼笑一下,一時不知該埋怨自己太蠢還是那位梁小姐太過小心謹慎,想也沒想,回到微信頁面,手指觸到那串數字,第一時間點擊了“呼叫號碼”。 短暫空白的幾秒后,聽筒里傳來規律又熟悉的“嘟——”聲,隨即,電話被接通。伴隨著“喂?哪位?”的問詢,他聽到了不甚清晰又嘈雜的人聲。 他輕輕笑了笑,問:“你是在農貿市場嗎?” “你哪位?”對方顯然沒認出他,重復問題。 “周景元。” “誰?”對方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根本不記得,又問了一遍。 “遠星家具廠,記得嗎?” “遠星家具廠?” 周景元第一次遇到這么“健忘”的人,他咬咬牙,說:“這么快就忘了自己在家具廠門口吵架的事了?” 對面停了兩三秒,醒過味來,問:“你有什么事?” “為什么留個空號在保安室的登記冊上?”周景元耿耿于懷。 “你管得著嗎?”語氣又冷又沖。 “在我工廠公然行騙,你說我管不管得著?”周景元挑釁道,“你說,欺詐會判幾年啊?” 在那頭一時輕一時重的吵鬧背景聲中,他心里默默倒數著,“一”還未落定,只聽冷冷的聲音響起:“你去告吧。”隨后是“嘟嘟嘟”的忙音。 真是個軟硬不吃的主,周景元摘下電話,退出界面,忍不住笑出聲來。 梁昳可笑不出來,她被氣得不輕,恨恨咬著椰果。說實話,她當真低估了廠霸的霸道和無中生有的能力。 小肚雞腸、睚眥必報、斤斤計較、難成大器……梁昳把能想到的詞一股腦兒全安在“廠霸”周景元的頭上,想著一會兒見面結束一定要拉著佳雯好好吐槽一通。 好在她沒有太多生氣的時間,佳雯發消息說已經帶學生出了校門,馬上就到。 此時,奶茶店的客人少一些了,稀稀拉拉兩三個學生在柜臺前點單。梁昳遠遠看見佳雯領著人進來,起身揮了揮手。 跟在佳雯身后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清雋斯文的模樣,朝梁昳微微抿了抿唇,率先頷首打招呼:“梁老師好。” “這是我學生周意喬。”佳雯介紹道,順便朝身后看一眼,“咦”一聲,“你小叔呢?” 周意喬回頭往店門口望,只見一道頎長的身影邁上臺階,午間正烈的太陽傾了人一背,尋到佳雯和周意喬的位置,他踏著腳下的陰影朝近前闊步而來。 與周意喬幾分相像的面容,襯衣西褲的公務打扮顯出成年人的 成熟氣質。但,梁昳看著走近的人,驚訝得瞪圓了眼。家具廠門口找她茬的那位“小周總”迎面而來,剛剛威脅她的聲音猶在耳畔,梁昳無論如何也不愿意承認“廠霸”和“佳雯的同學”是同一個人,更無法將“成熟”二字與他本人的所作所為匹配起來。 她下意識想走,又被理智定住腳步。 顯然,周景元也看見了她,眼里的波瀾絲毫不亞于梁昳的吃驚。 以前奶奶還沒糊涂的時候,每年都會請人算好春節后家具廠開工的日子,為兒孫求一整年的安全、順遂和興旺。奶奶生病后,父親和大伯延續了這個傳統。周景元向來對此不上心,每回被提醒著陪長輩走個過場。 但是今天、眼下,周景元突然不得不相信一些玄學。 他看了看手里握著的方才結束通話的手機,再看一看呆在桌后的人,原本公事公辦的一張臉頓時有了顏色,一雙眼睛彎起來,折出月牙的弧度。 第10章 落日第三十九秒 奶茶店的小圓桌僅夠兩三人圍坐,突然多出一人,還是身高腿長的男士,周圍頓時擁擠起來。 說來奇怪,周景元每次見梁昳都不是在完美場景下,要么她在跟人吵架,要么被擠在角落里,而每次他好像都在無形之中或有意或無意地給她添了一把火,把人惹得更惱了。周景元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奇怪的緣分,他毫不介意,因為即使奇怪,也是緣分。 他甚至第一次在心里無比慶幸自己有一個吹竹笛的侄子和一個當音樂老師的同學,全靠他們串起了這條人際關系線,在他以為自己至少要被掛九十九次電話或者一次性拉黑的情況下,令他接近她的路程縮短了哪怕一點點。 梁昳此刻正在詢問周意喬的竹笛學習情況,包括之前的學習內容和進度,以及日常的練習。她垂著頭,在手機備忘錄上打字記錄,了解孩子的水平、所掌握的知識點,便于為自己的課程安排做計劃。 “你想什么時間試課?”梁昳記得差不多了,看向周意喬,問他。 周意喬想了想學校的時間安排,問:“這周六行嗎?” “我白天有排練,可以約在晚上。”梁昳低下頭,點開手機日歷,問周意喬的意見,“你看怎么樣?” 周景元拉了旁邊的椅子,坐在周意喬的左后方,依舊是一眼便能瞧見梁昳的位置。他看見她束起的馬尾垂下來,搭落在肩膀上,發尾一顫一顫的,像是站在電線桿上的小鳥的尾巴。 生動又可愛。 雖然她一點兒也不像小鳥,更不可能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啾鳴,她對他幾乎全是冷面冷眼,甚至冷言冷語,周景元仍能從與她只言片語的交鋒中覺出無窮的趣味來。 他默默看著她,看她跟周意喬約好了試課時間,點開自己的手機,讓周意喬加她微信,方便聯系。 周意喬面露難色:“學校不讓帶手機。” “那——”梁昳想了下,說,“你把手機號給我,到時候我聯系你。” “好。”周意喬把號碼告訴梁昳,并道,“我微信也是這個號碼。” “好。”梁昳順手把號碼輸入微信搜索框,點了添加好友,“你回家通過一下。” 周意喬點頭。 “那個……”周景元突然舉手,對梁昳說,“梁老師,要不加一下學生家長的微信吧?方便溝通。” 梁昳抬頭,正對著他一臉的志在必得,她心里不忿,又不好發作,只面上淺淺道:“等試完課再說吧。” 緩兵之計,偏不如他所愿。 梁昳對周意喬說:“回頭讓林老師把我的號碼寫給你。”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有的是辦法聯系,加不到你這小叔頭上。 只是沒料到,他會有人幫。 “要不你加一下景元吧?”佳雯想到周意喬的父母有時候忙起來,顧不上孩子,連學校活動都鮮少參加,經常由周景元代勞。周意喬在學校不能用手機,又是未成年,很多事情需要大人拍板拿主意,這個時候周景元自然是不二人選。于是,她提議,“或者待會兒我把你的名片推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