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風沉默了下來。

    “我說這些不是想辯駁什么，只是想把真相告訴你，之衍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主人，你們不要因此心生嫌隙。”烏拓小聲道。

    “我與他早已絕交，說不上什么嫌隙。”衛(wèi)風低聲道：“你既然選擇待在它身邊，我也不好再用主仆契約束你，不如趁機便將主仆契解了。”

    烏拓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主人，連你也不想要我了嗎？”

    “我如今的境地……”衛(wèi)風頓了頓，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一言難盡，他哂笑道：“說來話長，但總之跟著我不是什么好事情，玄之衍比我更適合做一個好主人，烏拓，我沒有怪你，只是覺得你該順從自己的內(nèi)心。”

    烏拓沮喪地垂下了腦袋，衛(wèi)風笑著捏了捏它的耳朵，“其實你現(xiàn)在都能化形了，也不必拘泥于做誰的靈寵，你看望月不是有大把大把厲害的妖修嗎？你可以做你自己的主人，不用聽誰的命令，只做你自己。”

    烏拓又抬起頭來，狐疑中帶著一絲好奇，“真的？”

    “當然。”衛(wèi)風使勁揉了一把它小腦袋，“我反正知道，被束縛的滋味一點兒都不好受，沒有什么比自由更珍貴了。”

    久違地，烏拓想起了遇到江顧之前的日子，它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生活在深山中，雖然沒有家人，但也曾有過許多伙伴……

    解契的陣法緩緩在它身下亮起，衛(wèi)風憑借自己現(xiàn)在稀薄的靈力，解開了他和烏拓的主仆契。

    烏拓化作了個小男孩，摸了摸沒有任何痕跡的眉心，看向衛(wèi)風，“謝謝你……”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喊衛(wèi)風什么。

    “喊哥吧。”衛(wèi)風笑瞇瞇道：“看你化形的模樣，你這個年紀在你們妖修界應該還只是個幼崽。”

    烏拓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他明白衛(wèi)風這樣做是為了自己好，但也同樣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有些艱難開口道：“哥，能不能請你去救救之衍他們，我可以拿我身上所有的寶貝來換……我這顆三百年的內(nèi)丹給你，能幫助你們療傷。”

    不說衛(wèi)風，他對江顧的行事風格再了解不過，如果沒有相應的利益交換，他是絕對不會多管閑事的，更不用說指望他們從前那點微薄的主仆情誼。

    但江顧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他一眼，烏拓心中也是難免失落。

    “內(nèi)丹這么重要，你自己留著吧。”衛(wèi)風有點稀奇地揪了揪他腦袋后發(fā)梢泛白的小辮兒，險些將人拽倒，他心虛地將小孩兒扶住，“本來我們也打算去生死樓。”

    烏拓眼睛一亮，“真的嗎？”

    衛(wèi)風點了點頭，“你等一下。”

    烏拓有些緊張地看著他走向了江顧。

    “師父，我們……”衛(wèi)風捏了個隔音罩，坐在了江顧身邊，有些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他摸了摸鼻子，“我們還去生死樓嗎？”

    江顧睜開眼睛，轉(zhuǎn)頭看向他。

    衛(wèi)風以為會被拒絕，又或者被嚴厲地訓斥一頓，總歸不是什么好臉色，他方才擅作主張解了自己和烏拓的主仆契，便是怕江顧不會留下烏拓，現(xiàn)在又想得寸進尺去救已經(jīng)決裂的好友——

    然而江顧看向他的目光卻平靜無瀾，“為何不去？”

    “我想去救玄之衍。”衛(wèi)風鼓足勇氣開口，為自己找了個不那么充足的理由，“之前我的分神失憶求救，玄之衍也接了我的通音符……可以嗎師父？”

    他在征求江顧的同意。

    “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江顧淡淡道：“想救便去救。”

    衛(wèi)風試圖從他的語氣和神態(tài)里找出嘲諷和生氣，但江顧卻像是在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毫不在意。

    他忽然有些忐忑，“師父，我其實——”

    “我是你師父，而非你的主人。”江顧神情認真道；“你有你自己的意愿，不需要任何人替你做決定。”

    就像他之前用盡各種方法，卻依舊無法讓衛(wèi)風控制住對他存的心思一樣，江顧聽他與烏拓的對話，忽然明白過來一件事情，衛(wèi)風從來都不是一件他可以cao控的物件，而是與他一樣活生生的人。

    看著面前衛(wèi)風小心翼翼的神色，他忽然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衛(wèi)風太過聽從他的話，自己有時反而成了衛(wèi)風的弱點，而真正的強者從來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衛(wèi)風不需要。

    他眸光一沉，心里便有了打算。

    他要親手除掉衛(wèi)風這個弱點。

    第196章 煙雨八閣（二十四）

    等江顧可以動用靈力, 已經(jīng)是五天之后，期間衛(wèi)風仗著新生的鬼紋和烏拓，捕殺了數(shù)不清的靈獸，挑得還都是些能入江顧眼的, 干凈剔透的內(nèi)丹不要錢似的往江顧面前送。

    江顧看著他盡心盡力的模樣, 竟生出些難得的欣慰來，可見這個徒弟是沒白養(yǎng)的, 難怪有些人總喜歡收徒。

    只是這欣慰在看到衛(wèi)風從天池水中冒出頭來時, 煙消云散。

    雖然外傷好了大半, 但還有些傷口深可見骨動了根本, 江家的天池水能滋養(yǎng)根骨，江顧能動用靈力取物時便第一時間將那天池水拿了出來，準備和衛(wèi)風輪流療養(yǎng)。

    衛(wèi)風這廝表面上答應得痛快，待江顧脫了外裳沉入水中，他便如鬼魅般冒出頭來, 振振有詞道：“師父, 分開泡太浪費時間了，不如一起泡。”

    江顧淡淡道：“出去。”

    “我就只待在邊上不動。”衛(wèi)風游向他的對角, 臉頰被蒸汽熏得微微泛紅, “保證不動。”

    他靠在池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果真沒有再動，連鬼紋都老老實實地蜷縮在身后，江顧見狀便沒有再趕人。

    待他再睜眼，便看見衛(wèi)風已經(jīng)睡得天昏地暗, 他低垂著腦袋, 散開的長發(fā)披散在身后和鬼紋纏繞在一起，小半截下巴已經(jīng)沒入了池水, 堪堪沒有淹到鼻子，額頭的金墜半懸著，在繚繞的水汽中看不清晰。

    他的元神同樣遭受重創(chuàng)，這幾日又一直在獵殺靈獸，想來也已經(jīng)累到了極點，眉宇間全是倦意，臉頰上的傷口正在緩慢地愈合，滲出些血絲來。

    江顧兀自看了許久。

    眼見池水便要沒過衛(wèi)風的鼻子，池水微漾，將一只手從水中托起了他的下巴，順勢抹掉了他頰邊的血漬。

    衛(wèi)風困頓地睜開眼，水汽氤氳，池子中卻不見了江顧的身影。

    “師父？”他喊了一聲，卻無人應答，當即便從池子里爬了出來，著急忙慌地去尋人。

    江顧正在外面辨別方位，烏拓蹲坐在樹枝上不遠不近地看著，見衛(wèi)風來開心地跳了下來，被衛(wèi)風抱了個滿懷。

    “你這兩日是不是沉了些？”衛(wèi)風捏了捏它的軟乎乎的小耳朵，毛絨溫熱的手感讓衛(wèi)風很是喜歡。

    “是因為跟著你們吃了許多靈獸元丹。”烏拓開心地甩了甩尾巴，“哥，師父在干什么？”

    “是我?guī)煾浮！毙l(wèi)風戳了戳它的腦門。

    烏拓哀愁道：“那我不知道叫什么。”

    它倒是很想叫主人，只怕這聲主人喊出來，接著就能被江顧再封印一遍記憶。

    “就叫他江顧。”衛(wèi)風放低了聲音，眼神卻飄到了江顧身上，語氣忽然變得溫柔又繾綣，“江顧，多好聽。”

    烏拓抖了抖毛，衛(wèi)風這神情讓他想起了之前的曲豐羽，她也總是這樣看向鄔和致，但現(xiàn)在鄔和致卻親手將她送入了絕境，雖然鄔和致跟江顧完全沒有什么可比性，衛(wèi)風和江顧都曾經(jīng)是它的主人，但它還是忍不住替衛(wèi)風擔心。

    烏拓委婉地提醒道：“他是你師父。”

    雖然它是靈獸妖修，并不究竟這些倫常，但也知道在大多數(shù)人修心中，師徒是個很重的名分，是萬萬不能胡來的，更何況江顧修的還是無情道，一旦沾染上情愛……它想象不出江顧沾染上情愛的模樣，但它卻能想象出江顧會怎么劈死衛(wèi)風。

    衛(wèi)風咧嘴笑了笑，“我知道啊。”

    烏拓一口氣還沒松到底，便又聽他道：“師父才好，我會是他唯一的徒弟……”

    他言之未盡，眼底是濃到仿佛化不開的欲望，所幸烏拓正在看向江顧，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不然又要愁到掉毛了。

    歇息不多時，江顧便帶著衛(wèi)風和烏拓繼續(xù)趕路。

    之前那道劫雷仿佛一個不祥之兆，隨著體內(nèi)靈力開始慢慢恢復，江顧便越來越清晰地感知到雷劫將至，他之前總是將突破的時間一壓再壓，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到了極限，而如果他在此處渡劫，一定會將八閣的追兵吸引過來。

    而衛(wèi)風顯然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這幾日無論如何都要黏在他身邊，不肯離開半步。

    “雷劫約莫還有三日。”江顧索性同他挑明，“我現(xiàn)在重傷未愈，又無多少法寶傍身，強撐恐怕不行。”

    衛(wèi)風先是有些詫異他提及此事，緊接著神情便凝重起來，“那我們應該怎么辦？”

    “不知道。”江顧神色淡淡道。

    衛(wèi)風愣住，他有些狐疑地看著江顧，顯然他并不信，畢竟就算是死路他師父都能掙出條活路來，怎么會沒有辦法應對雷劫？

    可他轉(zhuǎn)念一想如今的境況，幾天前他們師徒二人還不得不烤火取暖，這幾日也是一直在靠獸丹積蓄靈力，天道可不會同任何人講情面，如果這種情況落在自己身上，任憑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解決的辦法來。

    一片難言的沉默過后，衛(wèi)風斟酌地開口，“師父，我可以將你藏在我的元神之中，這樣劫雷就劈不到你了。”

    “劈你？”江顧回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衛(wèi)風被他這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激得臉色微微泛紅，“不是的，我有辦法讓天道感知不到。”

    江顧輕笑了一聲，很明顯不信。

    “真的。”衛(wèi)風快走兩步追上他，“師父，你相信我。”

    “你怎么做？”江顧問。

    衛(wèi)風張了張嘴，卻沒有繼續(xù)解釋，只是強調(diào)，“我真的有辦法。”

    看來還沒蠢到家，不過江顧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打算，便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而是點了點頭，“好。”

    衛(wèi)風已經(jīng)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見他點頭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怔愣地望著他，“好？”

    “倘若真的避無可避，便用你說的方法。”江顧道。

    衛(wèi)風盯著他，眼睛逐漸有了神采，他驚喜交加地望著江顧，“真的嗎？”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也能被江顧信任依靠，甚至還是渡劫這種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上面，師父竟然同意了他的說法，甚至沒有刨根問底，這是不是意味著師父已經(jīng)徹底認可了自己？

    衛(wèi)風有些激動地想著，甚至還理智地給自己潑冷水——說不定只是師父隨口哄他——但最后還是興奮占據(jù)了上風，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把江顧裹進自己的元神里密不透風地保護起來！

    “師父，你慢些！”他將烏拓放在了肩膀上，快步追了上去，“師父！”

    江顧有意無意地放慢了腳步，“你現(xiàn)在傷勢如何？”

    “已經(jīng)好多了師父。”衛(wèi)風開心極了，掌心一翻給他看自己又變多不少的鬼紋，“你看，和之前差不多了，八閣那些人的法相雖然厲害，但還是師父你教我的換影陣棋高一招，不過是犧牲些鬼紋罷了，有鬼紋在，我恢復起來遠比普通修士要快。”

    他說得輕松，好像之前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還將鬼紋遞到了江顧手中，“師父，你別看它們現(xiàn)在是黑色的，待我回到真正的身體里，它們就會變成接近透明的白色，要好看不少，我的白瞳也會有些淺淡的顏色，羊角也會變得更好看。”

    他賣力地夸贊自己，見江顧伸手主動讓那些鬼紋纏上時，開心得簡直要蹦起來，面上卻不動聲色，挨得江顧更近了些，控制著那些細細的鬼紋小心地纏繞在江顧的手指間，親昵地蹭了蹭。

    這種感覺與他之前強行黏在江顧身上時截然不同，衛(wèi)風感覺自己像是浸在盛滿了蜂蜜的罐子里，從四肢百骸都彌漫出甜意來。

    師父！主動！摸他的鬼紋了！！！

    師父連鬼紋都摸了，接下來就可以摸鮫尾和翅膀，然后摸威武的羊角，那四舍五入師父不久是愿意同他結(jié)為道侶共度春宵了么！

    一向冰冷黏膩的鬼紋隱隱有些發(fā)燙，江顧看了衛(wèi)風一眼，“難受？”

    衛(wèi)風搖頭搖到一半，硬生生地點下了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忽然沒什么力氣了，師父，你拉著我走吧。”

    江顧順勢扣住了他的手腕。

    衛(wèi)風咬緊了牙關(guān)，才沒讓自己的呼吸變亂，他簡直要興奮到渾身戰(zhàn)栗，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進了什么奪心攝魄的幻境，不然師父怎么會這樣主動牽自己的手？但江顧的神色又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仿佛這只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他仔細嗅聞著空氣中那股淺淡的氣息，確信這是江顧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