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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與仙人掃落花 第178節

    “你殺孽太重,作惡太多,為天道所不容,我等今日勢必要將你渡化。”他們義正言辭。

    他不解,“你們為什么不問我因何殺人?”

    “你已為厲鬼,你回頭看看自己殺了多少無辜之人。”那佛修厲聲道:“施主,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可惜他不想回頭,他在望月過得很不痛快,這里的人全都死光了才好。

    那應該是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他拼盡全力,殺光了那群佛修,他們死前祭出了須彌心與舍利子,試圖用那些菩提樹將他鎮壓在地底,但他是怪物,所以理所當然地逃了出來,舍棄了些殘魂碎魄。

    他拼盡全力到了望月大陸的邊緣,卻看見了擋在自己面前的阿濁。

    “父親救活了我。”阿濁目光空洞,語氣平板,“但我活不長。”

    少年怔愣地看著死而復生的摯友,阿濁一板一眼道:“將你的鬼軀給我吧,你是怪物,反正你也用不到。”

    他不想給,也知道面前這個人不再是從前的阿濁,但與對方動手時終歸被擾亂了心神。

    看到天邊黑壓壓而來的那群修士,他便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他又變回了當初那灘沒有神智的鬼紋。

    他不想忘記阿黑和阿貓,也不想忘記骨劍和阿濁,更不想忘記師父,但他抵抗不住這么多人的圍攻,抵抗不住他們那些很厲害的神器和從未見過的陣法,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神智在一點點湮滅,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得黑暗模糊,疼痛開始被無限放大,他拼盡全力地掙扎嘶吼,胸腔里滿是不甘和憤怒。

    可是他無能為力,也無人來救他。

    阿黑送給他的鮫尾被打得粉碎,這好像是他與這世間唯一的一點聯系,他五指成爪,將那鮫尾的皮生生剝落了下來,將殘存的最后一絲神智塞了進去,捏成了小球奮力扔進了海里。

    他不切實際地希望小黑鮫能借此復活,希望它能和生出漂亮皮毛的阿貓相遇,還有重新生出靈識的骨劍,變回原樣的阿濁……

    身后是無數要他性命將他鎮壓的法陣與神器,他伸長了胳膊,趴在岸邊死死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小球慢慢地飄向了平澤。

    一行血淚順著他的臉頰落了下來,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怔怔地低下頭,咧嘴露出了兩顆尖尖的小虎牙,笑起來。

    “師父,我都會哭了……”

    “你怎么……還不來呢?”

    周圍終于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第187章 煙雨八閣(十五)

    記憶幻境戛然而止。

    再睜眼, 江顧和衛風便回到了識海之中,周圍依舊盤旋著紅色的霧氣,只是顏色變淺了許多。

    識海中一片寂靜,過了許久, 衛風才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向江顧, 神情出乎意料地平靜,他甚至還沖江顧笑了一下, “師父, 記憶結束了?”

    “嗯。”江顧冷淡地應了一聲。

    衛風故作輕松地嗤笑, “我還當這殘靈執念有多大本事呢, 卻原來只是帶著我們看一遍他本體的記憶,這故事真沒意思,為了個夢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存不存在……可真夠蠢的。”

    江顧沒說話,轉頭同他對上了視線。

    衛風眼底有一瞬間的慌亂, 他似乎想要躲開, 卻又本能地停在原地,他笑起來時微微下垂的眼角總讓他看上去多幾分無辜可憐, 只是江顧過于平靜淡定的目光讓他有點委屈。

    他清了清嗓子, 有些小心翼翼地開口:“師父, 你說他是不是很蠢?”

    江顧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這抹殘靈依靠一抹執念存活至今,如今執念將消,你將其在識海中煉化即可。”

    “好。”衛風沒有絲毫猶豫, 將那些逐漸變淡的紅霧聚攏了起來。

    江顧檢查了一遍他的識海, 又將他元神的傷用靈力覆住,“專心療傷。”

    他說完, 便準備退出衛風的識海,衛風看著他逐漸消失的身影,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最后卻還是沒忍住,一把抓住了江顧的手腕。

    法陣中止,江顧掀起眼皮,半透明的身影朦朧又模糊,讓衛風無端地想到了千年前那少年人夢里永遠無法觸碰到的“師父”。

    他抓得更緊了些,垂著頭不敢看江顧的眼睛,聲音沉啞:“師父,別走。”

    “前塵往事當忘則忘,若是被那執念影響生出魔障,最后受苦的還是你自己。”江顧點到即止,“衛風,我不可能時時刻刻都陪著你。”

    他語氣平靜又冷漠,仿佛那記憶幻境中少年的遭遇觸動不了他分毫,甚至他還能趁此機會來教育衛風,無情道簡直修得已臻化境。

    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到了江顧半透明的手背上,將宛若冰雪堆積起來的人燙得蜷起了手指。

    “我不管。”衛風悶聲道:“師父,我就想你現在陪著我。”

    他似乎天生就對江顧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免疫,江顧的警告對也不對,他并不那么在乎從前發生了什么,也很少期待未來,他只管當下自己快不快活。

    所以他哭得更兇了。

    “不準哭。”江顧有些不耐煩地皺起眉,卻沒有掙開他的手。

    衛風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看著他,抬腳便將他退出識海的法陣給踩碎了,在江顧發怒之前,張開了胳膊將人緊緊抱在了懷中。

    江顧有一瞬間的怔愣。

    衛風很少有機會能抱他,年少時應當多一些,不過大多是江顧抱著他,衛風總會乖巧又順從地摟住他的腰,將腦袋埋在他肩膀或頸窩里,哭哭唧唧地撒嬌討饒,江顧總覺得他像塊撕不下來的狗皮膏藥。

    但這塊狗皮膏藥極少會用這種強勢又帶有某些壓迫意味的抱法,好像準備吞掉他的元神,讓江顧忍不住想揍人。

    但他忍住了。

    可能是這廝的前塵實在太過凄慘,他那顆冷硬的心臟終于破天荒地生出了絲惻隱,對這混賬東西勉強多了分寬容。

    他抬起手,拍了拍衛風的后背,找到了個有效的解決辦法。

    衛風正心滿意足地抱著人,便聽他師父用那冷淡的聲線八風不動道:“若你覺得這記憶實在擾亂心緒,我可以暫時幫你封印,待你道心穩固再解開也不遲。”

    衛風登時一個激靈,他猛地抬起頭來,眼睫上還掛著滴淚珠,“不、不必了師父。”

    江顧看著他慌亂的模樣,緩緩瞇起了眼睛。

    “我只是想起了在望月等你來救我的那五年。”衛風紅著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師父,我可比記憶幻境里的那人慘多了。”

    江顧心下一沉,就在他以為衛風要說出自己遭受的折磨更加慘烈時,便聽這混賬東西一本正經道:“他連他師父真人的面都沒見過就這么想,我可是和師父你同吃同睡好幾年,抱過摸過親——密無間,我對師父的思念遠超過他千倍萬倍,痛苦和折磨自然也遠超千倍萬倍。”

    他皺起眉,嚴肅道:“所以我更慘,師父,你多心疼心疼我吧。”

    江顧想拿劍抽他。

    衛風嬉皮笑臉地看著他,作勢又要將腦袋往他頸窩里拱,被江顧用劍柄抵住額頭被迫直起了身子。

    “別胡鬧。”江顧十分不理解他這說哭便哭說笑便笑的性子。

    衛風的手順勢下滑,握住了他的手,“師父,你看我這識海多廣闊,我們就在這里一起療傷,這樣你就能多陪我一會了。”

    江顧淡淡看了他一眼,震開他不老實的爪子,尋了處干凈的地方坐了下來療傷。

    衛風開心地咧了咧嘴,挨挨蹭蹭湊到了他面前,直到兩人面對著面膝蓋挨著膝蓋才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空蕩的心口處傳來陣劇痛,他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調動鬼紋將這疼痛強行壓了下去。

    江顧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卻沒有睜開眼。

    他原本想出去冷靜片刻,誰知衛風看了記憶之后太過黏人,他思慮再三還是留了下來。

    如果記憶幻境中發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到現在為止所發生的一切恐怕都在蕭澹的掌握之中。

    一千年前衛風降生在極南之地,生來左臂上便有封印記憶的疤痕,這疤痕與自己頸間的疤痕相似,那衛風應當也是從上界而來,至于他夢中出現的那個“師父”——江顧皺了皺眉,根據蕭澹的說法推測,大概率就是江顧自己,只是不知前因后果,僅在衛風夢中出現了兩年便消失不見,衛風本體先是在生死樓被殺,又修出鬼軀在萬佛冢險些被鎮壓,最后被蕭澹攔截在望月大陸邊緣,徹底摧毀了神智……

    而浮泉神殿千年前砌成的古怪石墻,特意選的與火相克的水系神力,恐怕就是蕭澹當年為了鎮壓失去理智的衛風而選,那只鮫鱗皮球和封印著衛風心臟的鮫人石像出現在這里應當也是蕭澹刻意為之。

    蕭澹想利用下界渡劫的仙人做玉階造一條通天路,那就說明下界飛升的路極有可能斷了,而他既然敢這樣做,大概率是有成功的先例在前,難道是萬年前的靈境公主和松綏?如果他是所謂的玉階,恐怕天道也對他有所庇護,所以蕭澹一直找不到自己,只能依靠更加容易的劫玉來尋找玉階。

    根據記憶幻境中的只言片語,江顧依稀能推斷出自己原本的“劫玉”太過“簡單”,如果按照他記憶中的殺妻證道,恐怕他輕而易舉便能飛升,所以蕭澹在發現衛風是個殺不死的怪物之后,便動用了某些手段將劫玉融合進了衛風身上——衛風起初和他共同有封印記憶的疤痕,如果他們同來自上界,想來衛風應當也是玉階的一種,所以蕭澹要將有封印記憶的鬼軀給了蕭清焰,利用衛風的軀體捏造出來一個偽玉階養在身邊,萬一江顧這條玉階的路走不通,他起碼還能有一個備選的偽玉階;

    而將同為玉階的怪物改造為劫玉,江顧無法殺了他,便會被一直拖在下界飛升不能,蕭澹便能有足夠的時間來造他那條通天路。

    只是事情還有頗多疑點,比如蕭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讓衛風與劫玉融合,蕭澹又是憑借什么篤定靠玉階便能飛升,又是誰將仙人渡劫的消息透露了下來,他們被一步步引導進了這座浮泉古神殿蕭澹究竟意欲何為?

    如今的衛風不止吞噬了曲清腹中胎兒與神鳶鮫蛋,必定還吞噬過他原本命定的劫玉,而且觀記憶幻境中,衛風吞噬過無數惡鬼,還不慎吞了那條小黑鮫的尸體和那塊銀藍色的石頭,為此還長出了銀藍色的鮫尾,他現在的神鳶鮫形態恐怕也受到了小黑鮫的影響……他繼續這樣下去,天道必定不會容許他飛升,甚至積攢到了一定程度,為了天地平衡恐怕會將衛風強行絞殺。

    江顧思緒繁雜。

    他終于意識到了當初自己和衛風從蛟龍城初遇開始便被人卷入了一盤錯綜復雜的棋局,只是執棋者藏于暗處又極有耐心,甚至可能牽扯到了上界和他渡劫之前的身份,這些遠比江殷重楚觀山之流難對付,尤其是不管他還是衛風,修為都還遠遠不夠,而即便他們的修為已足夠,在這樣天上地下網羅密布的重重殺機之下,恐怕也難尋生路。

    而現在蕭澹敢將真實意圖暴露在他們面前,恐怕早已勝券在握。

    但江顧從來不信所謂萬全之法,就算再完美的計劃也會有一絲紕漏,就像走到絕境天道也總會留一線生機,只看他能不能抓住,開出條生路來——他緩緩睜開眼睛,目光落在了衛風臉上。

    那些修士都說下界渡劫的人命格奇好,怎么這蠢貨的命就這么不好?

    ‘……師父,他們看我丑,便都欺負我……’

    衛風委屈巴巴的話忽然在他耳邊響起。

    江顧不虞地皺起眉。

    大約是他的目光太過直白,衛風終于忍不住悄悄睜開了眼睛,有些不自在地抬起爪子摸了摸臉,疑惑地看向江顧。

    明明半點都不丑,他徒弟生得俊朗可愛,原形也威風凜然,哭起來還會掉小夜明珠。

    “師父?”衛風見他神情凝重,忍不住也跟著他緊張起來,“師父,你可是想到了什么要緊事?”

    是這殘靈有問題還是他的心臟出了問題?又或者他們真被人算計了現在命懸一線?

    就在衛風已經做好逃命的準備時,便看見他一向不茍言笑的師父扯了扯嘴角,“你生得很好看。”

    所以命不好肯定是天道瞎了眼。

    衛風呆呆地看著他,眼里滿是茫然。

    他來望月之前一直覺得自己很好看,原形也很威風,但自從來了望月,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長得并不好看,不管什么時候都會被人叫怪物,現在元神用鬼紋縫起來便更丑了,師父……一定是在嘲諷他,反正以前這種事情師父也沒少干。

    衛風慢慢紅了眼眶,恨不得現在就化成團霧氣將自己藏起來。

    江顧抬手用指腹抹掉他眼角的淚,覺得他小徒弟這六欲道修得未免太過多愁善感,“元神歸位。”

    再哭元神就散了。

    衛風卻黏糊得緊,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還故意用臉頰蹭他的掌心,“師父,你再陪陪我,反正你留一半元神在外面也能活動自如。”

    柔軟溫熱的臉頰rou貼在掌心,江顧指尖微微發癢,他冷著臉將手抽了出來。

    衛風見他生氣,也不敢再纏,只好不甘不愿地將踩在腳下的陣法給踢了出來,不過眨眼的功夫,江顧便毫不留戀地消失在了他眼前。

    衛風可憐兮兮的表情瞬間一收,他伸手緊緊抓住一直劇痛的心口,神色陰沉狠戾,血液中的憤怒和不甘在尖嘯奔騰,記憶幻境中受過的折磨他感同身受,和這五年他遭受的非人折磨在他腦海中交替出現,滔天的恨意如同熊熊烈火要將他整個人都焚燒殆盡。

    紅色的殘靈似乎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恨意與不甘,像是終于找回了歸宿,一直綿延無盡的紅霧終于徹底變淡,心甘情愿地被吸收回了本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