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贗品如我 第52節(jié)

    眼睛圓圓的,還帶著點潤光。

    是個看起來很好欺負的小孩。

    雖然跟齊思慕有點像,但是五官長相并不如對方精致吸睛,氣場也顯得笨拙懦弱,衣服臟臟舊舊的,一點都不顯眼。

    就只是,很軟乎的一個人。

    僅此而已。

    這就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個下雨天。

    除了可愛,還有點可憐。

    像那種下大雨了還是笨笨的,不知道找一個樹洞躲起來的兔子。

    這樣笨的兔子,遲早有一天會淋死在雨里,或者正好撞在獵人的槍口下,把它殺了煮了吃。下場都不會太好。

    于是蔣榮生把他帶走了。

    也知道了,他叫顏湘。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見面,蔣榮生面上冷冷的,一款性癖極端,錢多話少,見面就辦事的冷漠金主形象。

    心里的那點微不足道的可愛心情,以及憐憫,都被他藏了起來。

    全都藏在冷酷的面具之下。

    因為表露出來對任何人都不好。

    他沒打算追尋或者擁有一段長久的戀人關系。

    因為知道那種關系再脆弱不過。人心的滋味,他已在父親和母親身上看透,淋漓盡致。

    同時,他也看得出來,顏湘對他的感情,并不是愛。

    愛一個人的樣子他見過,來自于他的母親。

    那樣子真是愚蠢無比,滿心滿眼,滿世界都是心里掛念的那個人,成為一種放不開也戒不掉的執(zhí)念,一直到死都沒辦法釋懷。

    像在一團淤泥里,無論如何也掙扎不開。

    還把自己放在一個很低很低的位置,對方稍有一點動作,就立刻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情緒的繩子完全被牽在對方的手上,跟個沒出息的畜生一樣。

    蔣榮生對此厭惡之極,發(fā)誓絕不會步入母親的后塵。

    后來有一天,下雪了。

    這是北城市的初雪。

    大抵是俄羅斯血統(tǒng)的人對雪都有點不一樣的情感,在那個初雪地里,蔣榮生拎著手里的驢rou火燒,回頭看身旁那個高高興興捧著驢rou火燒的小孩。

    顏湘的頭發(fā)卷卷的,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呈現(xiàn)一種很滿足的暖意。

    鼻子被雪凍得有點通紅,小心翼翼地捧著驢rou火燒,一口一口地認真吃著。偶爾發(fā)出牛皮紙包撲楞的聲音。

    除此以外,顏湘吃得很安靜,心無旁騖。

    不知道怎么地,就讓蔣榮生想起了童年里,很安靜的時刻。

    他的童年是在俄羅斯度過的。

    那塊地常年冰天雪地的,寒冷孤寂,狗也怕冷,所以俄羅斯當?shù)氐墓访加珠L又厚。

    有一年的冬天來得猝不及防,幾乎是一夜醒來,外面的積雪就堆到膝蓋般高,有一只長毛小狗,身上臟兮兮的。

    狗長得很小只,半撲棱進雪堆里,幾乎就看不見了。

    然而那只狗一聲也不哼哼,在寂靜的雪地里一直撲棱一直撲棱,慢慢地往前挪著,一直去到很遠地方。

    雪地上留下了一大串梅花爪印的痕跡。

    淺淺地,卻很鮮明。幾乎無法忽視和抑制。

    當時還是小孩子的蔣榮生站在狹窄的窗前,支著腦袋,看了很久。

    剎那間,寧靜而溫柔的記憶撲面而來。

    蔣榮生的心跳墜了兩下。

    顏湘真的很像那只長毛的小狗。小小個的,又執(zhí)拗又笨拙,就連漆黑的,帶著水霧的眼睛也如此相似。

    兀自專注著,吃著那個熱乎乎的驢rou火燒。

    驢rou火燒是一種溫暖,帶著熱烈的柴火滋味的食物么。吃得這么香。

    蔣榮生好笑地盯著顏湘微微鼓起來的腮幫子。

    同時,他模糊地意識到了什么。

    然而他沒有在意,只是拼命壓制了下去,一次一次地提醒自己,那只是一種短暫的,廉價的本能沖動而已。

    他不是畜生,他是人,擁有理智,擁有控制自己的基本能力。

    同時他是一個商人。

    商人最講究利益,講究你來我往,有來有回。

    只有一個人的付出,是做不了生意的。

    只有一個人的感情,是沒有辦法坦誠地說出“我愛你”的。

    要有我,要有你,才可以。

    蔣榮生只花了幾秒鐘的時間,就把那股莫名的sao動壓了下去。

    心里的那點微不足道的念頭,很快就湮滅在了金|||主與情人,支配與服從的畸形卻穩(wěn)定的關系里。

    似雁過,卻無痕。

    后來又下雪了。

    蔣榮生暫時從繁華,觥籌交錯的名利場里脫身而去,站在露臺外,湛藍色的目光凝視著酒店外漫天的,一粒一粒的雪花。

    不知道為什么,心又有點癢。

    想起了什么似的。

    好像某種沉睡的情緒再次復蘇,悄無聲息地撫摸,纏繞著他的心臟。

    于是蔣榮生點燃了一支煙。

    兩片唇中間咬著的煙蒂亮起猩紅色的火光,明明滅滅。

    像飄忽不定的思緒,轉來轉去,讓蔣榮生有點煩躁。

    他想打個電話。

    給某個人。

    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又在哪里。身體好了嗎。

    是不是很疼。

    但是這樣的兒女情長,蔣榮生是不會做出來的。

    他只依在露臺的欄桿上,吹著風,看著雪,一口一口地抽著煙。

    湛藍色的眼神暗了暗。

    對抗情緒其實有點累。

    蔣榮生變得有些懶散,又迷離。

    偏偏還有人跟他講這種事。他把話說得很絕,告訴別人,也在告訴自己。

    愛是一個很糟糕的東西。他不會去碰。

    “蔣先生。顏湘好像不太好了。”周容不是個多管閑事的人。可是有一天,卻對他說了顏湘的事情。

    蔣榮生不太舒服,語氣也有些冷。

    “說。”

    然后周容就說了。

    蔣榮生聽得有些冒火。

    怎么會有人沒用成這么樣子,作品被剽竊,人也被炒了,竟還想著忍氣吞聲,息事寧人。如果每個人都像顏湘那么好說話,那世界戰(zhàn)爭史可直接少三分之二。

    蔣榮生的指節(jié)輕輕叩了叩桌面,閉眼。

    數(shù)秒鐘后,蔣榮生睜開了眼睛。墨藍色的眼神似風雨欲來,微微蹙著眉,打了幾個電話,又對周容說,“剩下的你來處理。務必要做好。”

    “是。”

    事情辦得很穩(wěn)妥。

    當國家美術館的燈亮起來的時候,顏湘在燈下笑,鼻子紅彤彤的,像是又高興又不敢相信的樣子,眼皮上染上一層淡淡的潤黃色,顯得溫和又生動。

    蔣榮生也親眼看到了顏湘親手雕出來的雕塑。堂堂立在美術館中央,巨大,凝默,仿佛能把時間暫停在一瞬間。

    也許是俄羅瑟血統(tǒng)的影響。蔣榮生天生對藝術有些著迷,歌劇,建筑,芭蕾,弦樂。

    還有雕塑。

    他也不得不承認,顏湘并不只是個笨笨的兔子。他的天賦,在別的地方,且非凡卓絕。

    后來漸漸地,層層冰封的貝加爾湖畔有了裂痕,一點一點地龜裂開,底下的游魚搖晃著狡猾又難以捉摸的尾巴,肆意地暢游著。

    冰湖之下,生機涌動。

    顏湘也換了不同的地方住,搬進了官棠路。

    官棠路的房子買了蠻久的,是他平時習慣住的地方。

    這是蔣榮生在十六歲那年,第一套以自己的投資利益購來的大平層。

    兩個人一起去了加州。在游樂園坐過山車的時候,躲在冰淇凌車后面親吻的時候,蔣榮生覺得,星星不在天上。

    在面前這個小孩兒的眼睛里。

    他還是跟夏天時見面沒什么區(qū)別,靦腆,窩囊,善良。

    然而又很執(zhí)拗,做雕塑的時候眼睛垂下來,認真無比,雙眼皮褶皺鮮明又深刻,眼睫毛長長地,似乎很軟,像雛鳥的小小絨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