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品如我 第23節
大約十分鐘以后,輪子重重地頓在了地面上,飛機前端的燈持續亮著,沿筆直的跑道滑行了兩千多米,緩緩地停下來。 地面上,貴賓專用的引導車輛已經就位。 機艙門打開,為首走下樓梯的是蔣榮生,他個子高,面對來迎接的洋人,身高全部不輸,反而因為又高又修長,氣場更是贏得漂亮。 深冬里,蔣榮生穿著香檳色的巴寶莉長風衣,鉤扣扣起來。機場風大,寒冷的風席卷著風衣的衣尾,顯得凌厲又肅穆。 蔣榮生墨藍色的眼睛在風里微微瞇起來,頭發用發膠固定著,打理得體面又嚴苛,笑著用英文打招呼,姿態完全是隨意而游刃有余的。 跟在他身后的,是公司的其他人,皆是西裝革履的精英式人物,分別位列在兩邊。 顏湘站在末尾,也穿了一件長風衣,低著頭不說話。 他文化課成績一般,英語尤其爛,他人嘴里流暢通利的語言,放在了顏湘耳朵里,跟外星文沒什么區別。 這里沒什么要他應付的場合。在酒店呆著,顏湘除了提供泄/欲功能以外,也沒有別的做的,朝服務生要的用來涂鴉的白紙已經堆了兩個指節厚,他也不好意思再要。 又根本不敢走遠,只好每天在樓下喂鴿子,或者跟年紀很小的,還不太會說話的異國小孩玩游戲。 就這樣無聊地過了三天,蔣榮生處理完他的事情,在吃晚餐的時候,用銀刀切割著一塊比較硬的蘋果派,邊說,“吃多點,我要開車去拉斯維加斯,路上可能沒有服務站。” 顏湘用手抓著蘋果派,一邊啃著,一邊點點頭,吃得滿嘴都是,卻很高興地笑起來,杏眼圓潤,點綴著如星斕一般的笑意,說,“好。” - 一輛suv停在酒店門口,黑色的外表,底盤很高,看上去跟一輛坦克一樣。顏湘拉開車門,坐上去,蔣榮生已經坐在了駕駛位置上。 他換了一身衣服,不再穿西裝或者風衣,而是一件黑色的沖鋒衣,下身似乎是一條修身牛仔褲,看起來沒那么城府深沉了。 顏湘這才模糊地想起,雖然蔣先生人見人怕,每個人都對他俯首稱臣,但是百度上的年齡顯示,他其實還不到三十歲。 蔣榮生單手搭在方向盤上,另外一只手夾著細長的煙,薄唇微勾,吐出一口淡青色的煙霧。墨藍色的眼睛藏在絲絲縷縷的繚煙后面,如同大霧的早晨藏在森林里的藍色寶石。 顏湘在一旁安靜地等著。 蔣榮生把煙掐了,掏出消毒酒精噴了一下手掌,又掏出一張帕子把手擦干凈了,才發動車。越野車便駛出城區,朝著拉斯維加斯開去。 美國公路跟中國很不一樣,離開了繁華的市中心,開到公路上就基本沒什么人了,放眼望去,兩邊是低矮的田野,前面是看不到盡頭的高速公路,以及蟠伏的群山丘陵。 太陽正在漸漸落下,整個世界像打翻了橘子味的汽水,全是一片金黃。車上的藍牙在放美國女歌手的歌, “so cut the headlights,summer's a knife(切斷前車燈,夏日像是把戕殺的利刃。) i'm always waiting for you just to cut to the bone(而我等著你讓我痛入骨髓,讓我心思如灰。) …… every night that summer just to seal my fate(那仲夏的每一夜,將我的命運牢牢封鎖) and i scream,“for whatever it’s worth(無論處境如何,我都會奮力嘶吼,不甘屈服) i love you,ain’t that the worst thing you ever heard”(“我愛你”這何曾不是你聽過最糟心的話語)” …… 冬天的落日也十分耀眼,蔣榮生從抽屜里扔了一副墨鏡給顏湘,顏湘聽話地戴上了,終于能抬起眼睛直視著前方巨大的太陽。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這么寬闊的地方直觀地看著落日,金黃色的快要融化的咸蛋黃滾在起伏的丘陵之間,周圍散溢的赤紅色暈輪把晚霞染得深紅,像秋天里熟透的漿果,折射的紛亂光線就像是果子爛熟,汁水自己滲出來。 路上兩個人會隨意地聊天,一般是顏湘說了很幼稚又很蠢的話,說完之后又立刻不好意思起來,嘴邊掛著靦腆又溫順的笑,映在后視鏡里。 蔣榮生似乎心情還可以,偶爾會順著顏湘的胡言亂語跟他開玩笑,或者伸手擰一下顏湘的耳朵,當顏湘說的話實在是太笨的時候,他也會笑了笑,接著耐心地告訴顏湘他所知道的。 蔣榮生開車很偶爾地需要抽煙,suv的車窗邊緣有一道沒關緊的縫隙,就是留著散掉薄荷味香煙用的。 然而此刻,公路上的風與落日就沿著那道細細的窄縫滑進來,顏湘仿佛也聞到了咸蛋黃味與酸澀的橘子味一樣,滿身都是自由與燦爛的光芒。 “好漂亮。”顏湘小聲說。 蔣榮生的表情淡淡地,“嗯。” “不漂亮嗎?” 蔣榮生面無表情,“一般。我高中是在美國上的,偶爾會去拉斯維加斯處理事情,這條路開了無數次。” “不一樣的。”顏湘笑著說,大著膽子把音樂調高了一點點。 一直還是那首歌的單曲循環,然而尤其好聽,女歌手的嗓子里仿佛帶了細碎的金光一樣,在落日里顯得尤其相融。 蔣榮生單手搭在方向盤上,轉頭看了一眼顏湘。隨后又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低聲說了句什么。 蔣榮生的低沉的嗓音在燦爛的晚霞里幾乎微不可察,似笑非笑地,“嗯,不一樣的。” suv繼續在公路上奔馳。直到后來,銀色的月亮在黛色的上空掛了許久,周圍全都黑了,還是沒有到。 顏湘感覺有點冷,啃著餅干,眼睛盯著前面,什么也看不見,周圍沒有任何車和路燈,更不要說路人。 顏湘小心翼翼地問,“還有多久到呀。這是哪兒。” 導航已經沒有信號了,現在用的是離線導航,但是上面全是洋文,一個字都聽不懂。 “死亡谷。” “啊?” “death valley,一個景點。” 哦,是景點的話也還好吧,起碼沒有迷路,也不是無人區。但是名字叫死亡谷還是怪不吉利的。顏湘心里默默地想著,但是沒敢說出來,怕影響蔣先生開車。 雖然沒有落日,但是可能因為這里是空氣很好的野外,抬頭就能看到漫天的星星。 直到親眼在空氣很好的地方親眼看到,顏湘這才知道,原來任何人造的,再美麗的東西,比如霓虹燈或者水晶燈都比不上真正的星星,仰頭看,只能用華麗去形容星空。 雕塑里面經常創作希臘題材,但是從前那都是圖片或者書面的東西,如今正片星空展露在面前,像一場生動,瑰麗,且盛大的晚宴。 顏湘小心辨認著這星座,一直在喃喃自語。 蔣榮生要專心開車,偶爾聽到顏湘說的,會挑起眼尾看一眼天空,笑了笑,又把suv的車頂打開。 敞篷以后仿佛就離天空更近了,顏湘正傻傻地抬頭看著,突然車前遭到一下劇烈的撞擊,顏湘整個人往前飛了一下,千鈞一發之間,蔣榮生一言不發,很冷靜地控制好方向盤,控制剎車和油門,車沒有翻下懸崖,而是穩穩地停了下來。 顏湘驚魂未定,心里幸好裝了安全帶,撞擊以后很快地被彈回了座椅上。 但是好像撞到了什么東西。活的。 顏湘瞳孔仍然在下意識地擴大又收縮,他轉頭看蔣榮生,發現對方解開了安全帶,說,“一頭野鹿從中間沖過去了。”說完,打開車門下車。 顏湘也害怕,跟著蔣榮生下車,打著手機的手電筒,照在地上,躺著一頭龐大的野鹿,棕色的毛,眼睛還睜著,嘴巴正滲著血,血流淌在地上,無聲地蜿蜒著。這頭鹿的肚皮微微地鼓起一道圓潤的弧度,一看就是一頭懷孕的母鹿。 這是兩條命。 顏湘對死亡這件事一直余心未定,手都有點抖了。他下意識把手機翻過來,想打急救電話,但是這不是在中國,不知道能向誰尋求幫助。 他求救般地看向蔣榮生。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可是蔣榮生竟然沒什么表情。 顏湘的后脊背爬上一層密密麻麻的嚴寒。 “不救嗎?”顏湘輕聲說,“救救吧。” 蔣榮生好像聽見了很幼稚的話,饒是如此,他依舊保持著溫和,含著微笑輕聲回答:“我又不是獸醫。何況我并不是主動撞擊,沒有觸犯法律,不需要賠償。” 顏湘扯住蔣榮生的袖子邊緣,因為過于用力,指甲都有些發白:“你,你想想辦法啊?它懷孕了,你知道很多事情,知道怎么救的對嗎。” “大概知道,但是我拒絕。你最好安靜一點,不要吵,我要打電話了。” “為什么不救。”顏湘的臉上浮現出很哀傷的情緒,但是沒有掉下眼淚。 蔣榮生對此視而不見,態度很冷淡,“鹿血的味很腥,我不喜歡。你也最好不要碰,顏湘,我只說一次。” 幾秒鐘以后,蔣榮生又說,“車上有刀,你哪一根手指沾了腥血我就切哪一根,十根手指都碰了我就切了十根。你知道我的,喜歡說到做到,讓你做雕塑是這樣,切手指也是。” 顏湘被他危險的語氣嚇住了,手下意識地背到身后。懷孕的母鹿在他腳下,正在喘著最后一口氣。 蔣榮生笑得很禮貌,又溫和,一如既往的漂亮長相,深藍色的眼睛笑起來,說話的語氣跟解釋死亡谷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 第26章 蔣榮生笑得很禮貌,又溫和,一如既往的漂亮長相,深藍色的眼睛笑起來,說話的語氣跟解釋死亡谷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 可是顏湘就是有一種直覺,蔣先生沒有在虛張聲勢,他真的會這么做。 顏湘的手指神經質地在背后扣著,左手拇指的指甲反復地刮著右手的手背皮膚。他遲鈍地想,手背上一定留下了和很多月牙形的指痕,這些凹下去的烙印慢慢地傳來痛覺,有種扯著的遲鈍的疼痛。 顏湘就這樣反復抓著手背,用痛覺讓自己感受到手指還在,并沒有受傷,也沒有被切掉。 他的行李不是自己收拾的,又走得很匆忙,沒人知道他生病了,因此浴室里藏著的藥沒有帶出來。 他只能一下一下地抓著自己的手背,用痛覺來保持清醒和冷靜。 而蔣榮生仿佛想起了什么很好玩的事情似的,墨藍色的狹長雙眼斂著促狹的笑意,語氣輕快,“萬一手指全切斷了,你也要繼續做雕塑。那你就是世界上稀少的用腿完成雕塑的藝術家了。我很好奇,如果是你的話,還能像以前那樣做的那樣好嗎。” 顏湘說不出話來,目光落在腳下那頭茍延殘喘的的母鹿身上。 它真的快要死了,流出來的血在碎石地面上積了一個小小的洼,凄厲般的鮮紅,肚皮上那道圓潤的弧線似乎正一下一下地跳動著,里面正有蓬勃而掙扎的生命,那么鮮嫩,什么都沒做錯,可是就要死了。 顏湘低垂著頭,后脖纖細,透著一種無力的灰白孱弱。他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人,搖搖頭,說,“我什么也不會做的。” 如果說剛剛認識蔣榮生的時候,他可能還懷有天真的勇敢,又潛意識地覺得蔣先生的臉跟哥哥長得那么像,漸漸地有些模糊了,哥哥會包容他,那蔣先生也不會拿他怎么辦。 但是越到后來,顏湘就越發自己實在是錯得太離譜了。 他們的眼睛顏色不同,同時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哥哥善良包容,溫柔堅韌,對每個人都笑嘻嘻地,和煦得如同春天的太陽。 蔣先生卻冷漠刻薄,強權鐵腕,惡劣高傲,人在他的眼里不過是螻蟻。更不要說一只畜生。 顏湘悄悄地轉頭,觀察著蔣先生,他已經走到一旁去打電話,正微微蹙著眉頭低聲說著什么,大概是在聯系人來處理。suv的車胎好像出問題了。 顏湘聽了一會,半天過去什么也沒有聽懂,只能蹲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那頭龐大的野鹿。 鹿大概是強弩之末了,血濡濕了它的皮毛,一綹一綹的,慢慢失去了光澤,只剩最后一口沒有咽下去的氣,劇烈地顫抖著,黑色的眼睛里竟然有淚水,正看著顏湘。 它的眼睛好像會說話,從悲傷的乞求,到平靜的哀悼,為自己也為孩子。顏湘全部看在眼里,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在最后一秒鐘,野鹿不動了。 眼神也停止了,呈現某種僵硬和靜默。如果在醫院,現在已經能聽見心跳檢測器成了一條平整的直線,發出尖銳的警報聲。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