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品如我 第19節(jié)
然后就這么走了。 后來出院以后,顏湘重新回到車庫開始做展覽的雕塑,在打形的時候,除了總是翻開那本“bridge”的素材本,很偶爾地,還會想起那天在醫(yī)院碰見的那個陌生人。 人真的很神奇。明明長得一點都不像,可是每次想起來,總是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凝視著他純黑色的眼睛那幾秒鐘,仿佛少年時期的風(fēng)越過歲月的長街,再次溫柔地吹向他。 第20章 北城市最寒冷的季節(jié)已經(jīng)到來,陰沉沉的天空籠罩著整座城市,許多飛鳥終日低低地徘徊著,連成大片的翅膀陰影下,每個行人都顯得面目模糊。 冬天是這座城市最無聊的季節(jié),就像一團沉滯的泥水,放在被遺忘的角落里,表皮逐漸凝固,皸裂開。 丑陋的縫隙里又再次落入灰塵顆粒,臟上加臟,舊上加舊,日復(fù)一日的無滋無味。 顏湘長久地呆在車庫里做雕塑,對外面的季節(jié)并沒有什么感覺,唯一困擾他的就是冷。 車庫不像暖洋洋又舒適的房子,工作室,在地下本來就陰冷,而且沒有誰會在車庫里裝暖氣,再有錢再閑著沒事干,也不會這樣做。 顏湘在網(wǎng)上買了一個熱水袋,早上出門的時候包里裝著熱水袋,順便拎著兩個熱水瓶,熱水袋放進衣服里面,手實在冷得太僵硬了影響干活了,他就把手往衣服里面一揣,放幾秒鐘又伸出來,繼續(xù)拿起雕塑刀干活。 至于脖子,臉,雙腿冷得刺骨那也沒關(guān)系,只要手還能動,還在呼吸就行了。 零下的天氣,顏湘就靠著一個熱水袋,兩個保溫瓶的熱水量撐過一整天。 他的專注力已經(jīng)完全集中在手,泥,和雕塑刀手上。 先用鋼絲支撐起骨架,再用大塊的泥巴塑造整體的輪廓,用刮板抹出肌rou的輪廓,接著用細小雕刻刀一點一點地勾勒出細節(jié),頭發(fā)絲的弧度,唇紋,鎖骨起伏,下頜線,眼睛。 男人的臉龐和身軀就一點一點地在顏湘的手里成形。 在瘋狂趕工下,最后終于是有驚無險,在ddl之前把活趕了出來。 半暗的車庫里,顏湘半跪在雕塑面前,仰頭看著,摘下手套,摸了摸雕塑的臉。 起初顏湘泥塑和石膏之間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選擇了泥塑,回應(yīng)了《活著》的最后一句,“土地對黑夜的召喚”。 雕塑已經(jīng)脫模完成了,底座增添了稻草的細節(jié)。 雕塑本身是以哥哥的臉部輪廓為原型創(chuàng)造的,五官沉靜而立挺,凝視著地面。在他的眉心中間有一個圓形的傷口。 本來傷口應(yīng)該是寫實刻畫的點,但是顏湘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想不起來當時的情況了,于是這三毫米大的圓形看起來既像子彈的痕跡,又像佛痣,顯得內(nèi)斂又悲憫。 雖然中了彈,但是卻并不血腥猙獰,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仿佛最后一口氣呼吸,停住,凝結(jié)成永恒。 雕塑刻畫的男人身體呈現(xiàn)一個完美均衡的三角形構(gòu)圖,身體非常漂亮,膝蓋半跪著,雙手被反綁在身后,頭微微垂著,眼睛是純粹的黑色,如同永夜。 身上的衣服皺褶勾勒得十分細節(jié),褶皺重重,層疊復(fù)雜卻優(yōu)雅流暢。 站在雕塑的面前,指尖仿佛纏繞著來自田野的風(fēng)。 男人的膝蓋半撐著地面,與土地進行完美的貼合,同時雙手往下反綁,頭也微微垂著,一切都是向下的。可是給人的感覺確是靈魂輕盈地貼近地面,滑行,當吮吸足夠來自土地豐盈的靈氣以后,又緩緩地向上升華,最后到達一種超脫塵世的平靜。 做完以后,顏湘心里一直緊繃著的弦也松了下來。他找了個小桌子,把腦袋靠在上面,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然后他閉上了眼睛,想著睡一會,就一會。 醒了就開始打包雕塑,明天要送到展覽的后臺去,可以順利展出了。 只是松下的這一口氣,再也沒能凝起來。 從第一次住院出來,顏湘從頭到尾沒有就好好地休息過,一直靠展覽ddl這件事吊著一口氣,全憑意志力硬生生地挺著。 如今活干完了,也沒了盼頭。整個人都散了,想永遠地睡一覺。 顏湘頭靠在桌子上,兩手垂下,靜靜地聽著心跳聲震耳欲聾,緩慢又沉滯。 連手機響了,接電話也很困難。 放在稍遠處的電話響了一會,無聲地停了兩秒鐘,又再次響起來,似乎不接電話就要一直打一直打,打到接為止。 顏湘咽了一下喉嚨,無力地抬起頭,夠到手機,滑動,然后身體不動,腦袋轉(zhuǎn)了九十度,耳朵朝上,把電話放在耳邊,小聲地:“喂。” “在哪。” 是蔣先生。 聲音低低地,咬字緩慢而低沉,有種攝人心魂的魄力。 顏湘說:“東海灣花園,車庫。” “做什么。” 顏湘舔了舔嘴唇,想把腦袋從桌子上直起來,但是沒有力氣,明明沒喝酒,但是頭暈暈的,很想吐。 顏湘老老實實地,聲音更小了,垂下眼皮:“做雕塑……你答應(yīng)過我的。” 蔣榮生似乎笑了一下,“你緊張什么。” “沒緊張。” 蔣榮生淡淡道:“我發(fā)現(xiàn)你嘴很硬。顏湘。” 顏湘在接著蔣榮生的電話,卻已經(jīng)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精神開始渙散了,腦子里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很冷。 熱水袋已經(jīng)失去溫度了。 顏湘的心臟疼得瑟縮了一下,他雙腿撐在椅子的橫條上,弓起腰,抱住了自己,“…沒有。” 蔣榮生沒有跟顏湘在無聊的問題上廢話,只是皺著眉,問,“那天誰送你離開醫(yī)院的。” 根據(jù)報告,四個現(xiàn)場的監(jiān)控突然無聲無息地息屏了。 后來回去翻查,發(fā)現(xiàn)是技術(shù)故障。 從蔣榮生,到安保,到助理,到技術(shù)人員,所有人都不相信這是巧合。 從前段時間起,就可以感知到,有一股無聲的力量正在凝視著蔣家,連那個廢棄的船廠那么偏僻的地方也在凝視的范圍之內(nèi)。 顏湘腦海里艱難地回憶著,指尖瑟縮了一下。片刻后,他搖搖頭,又想起電話里的蔣先生看不見,他只好說,“想不起來了。” “給我想。” “我燒成肺炎了,咳血了,根本沒有意識了,想不起來。” “給你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之后我再打電話過來。” 顏湘開始咳嗽了,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你為什么…咳咳…要逼我呢,講講道理好不好!” 顏湘一直是一個很平和的人,沒有跟誰生過氣,也沒跟誰說過重話,只是在蔣榮生面前,他就總是忍不住情緒激動起來,一邊紅著眼睛一邊職責(zé)。 很難看對不對,但是每次都忍不住。 蔣榮生本來一只手握著電話,另一只手握著鋼筆低頭批文件。 聽到顏湘的話,他放下了手里的筆,屈起修長的指節(jié),撐在太陽xue邊,危險地瞇起了深藍色眼睛, “顏湘,你在跟誰說話。” 蔣榮生冷冷地:“肺炎把你腦袋燒壞了是不是?既想不起來當時是誰,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要是精神狀態(tài)不正常,就多吃點藥,對你,對我都好。我很不想折磨你的……小神經(jīng)病。” “…蔣榮生。”顏湘的耳朵在桌子上蹭了蹭,想蓋掉越來越痛苦的心跳聲,抬起眼睛,凝視著面前的雕像。 田野里的哥哥。永恒的哥哥。 地下車庫不比外面的雪后初霽,晴空萬里,這兒是永遠沒有太陽照射的,又陰又暗,而且很冷,常年都是灰色的冷調(diào),只有一個排氣扇旋轉(zhuǎn)著,薄弱的光線投射進來,斷斷續(xù)續(xù),明明滅滅。 這間車庫里剛趕完一件大活,凌亂無比,隔離劑,泥巴,塑料桶堆得到處都是,在中間有一座藝術(shù)品雕塑。 那是在陰郁的地下,用心血鍛造出來的神明之身。 在旁邊的小桌子上,枕著一個孱弱的,單薄的,白皙的身影,正側(cè)著腦袋,直直地盯著前面的雕塑。 顏湘在空氣里伸出指尖。 他勉力觸碰著雕像的底座,像是最虔誠的信徒,小聲地對著電話里的蔣榮生說,“…你能不能,別總是罵我,折磨我。” …這樣一點都不像哥哥了。 然后眼淚又掉了下來。 當腦袋側(cè)躺在桌子上的時候,眼淚會直直地墜下,掉進另外一個眼眶,這樣反復(fù)地酸澀模糊,哀傷的情緒撕扯成一片,混混沌沌的。 電話另外一頭,城市標志性建筑物——蔣氏大樓總部,中央總裁室內(nèi),黑色的皮椅轉(zhuǎn)了半圈。 蔣榮生俯視著地下宛如螻蟻一般的都市,大理石般雪白又冷淡的皮膚使他看起來絲毫不近人情,一雙深藍色的眼睛異常疏離,毫無波瀾。 半晌后,他冷漠地嗤笑一聲。 第21章 其實顏湘的聲音很明顯不對勁了,在微弱的無線電波里,顯得有些模糊,仿佛靈魂已經(jīng)變成了半透明質(zhì),慢慢地就會消失掉。 而接下來這個信息更讓顏湘絕望。 平板上剛剛彈出來一條來自老師的新微信,說他要開一整天的會,沒辦法安排人幫顏湘把雕塑運到展館去,讓他自己想想辦法,一定要在規(guī)定的時間送過去。 如果是平時倒也還好。 只是現(xiàn)在的顏湘,連讀完這一段微信文字都很勉強,慢慢地讀完了,黑色的字塊一直在他面前跳來跳去,刺得視網(wǎng)膜都在疼,最后平板拿不穩(wěn),摔在了地上,他也沒有力氣彎腰撿起來,頭依舊枕在桌子上,慢慢地想著辦法。 自己是指望不上了,要拜托誰呢,mama不行,mama不能來這里,他也沒有朋友,在外賣軟件上找一個跑腿?可是這么大的雕塑要專業(yè)手法打包,如果不懂的可能會撞碎,他沒有力氣再去修不了,想著想著,覺得還是自殺好了,死了就沒這么多事情可以想了…… 不對。 顏湘,集中注意力想辦法。不要胡思亂想。 正想著,電話里傳過來蔣榮生的聲音,冷冷地,“死了么。不說話。” “還沒。” 顏湘的聲音悶悶地。 心里想要是哥哥在就好了,可以肆無忌憚地麻煩他,他也一定會幫自己。 可是哥哥不在了。 顏湘一只手撐著桌子的邊緣,肩膀用力,讓自己從桌子上直起身來。 顏湘慢吞吞地揉著眼睛,咕噥著:“蔣先生…能不能求你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