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長久在戰(zhàn)場上共同廝殺的默契,在這一刻凝聚成具象化的同頻行動。 那放狠話的官兵渾然不覺,見通風報信的人順利溜走了,語調(diào)更硬氣了幾分,但他也算是有些腦筋的,故而面對聞初堯這種渾身殺意的練家子,比之從前那股睥睨天下的勁兒,如今話里話外還算客氣,“這位兄臺,若是你能改邪歸正,也算是為杜家立了一功,將功補罪!” 他見聞初堯一直不說話,只是目光沉沉地盯著他這邊,語氣不自覺地也帶上了幾絲焦急,“你殺了這人……上頭定是不會放過你的!我這是給你指明路呢!” “上頭…?”男人這才出了聲,喑啞低沉的嗓音,襯著他那副面容,惹得喋喋不休的官兵猛地一愣。 “是、是啊。”他下意識應了句,不知為何,連身子都漸漸挺直了幾分,這種感覺,比之被杜家那些人問話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好啊。”聞初堯揚了揚唇角,微瞇著眼,一只手拉弓,再次把箭羽對準了某個方向。 他的語調(diào)不疾不徐,細聽之下,卻藏著股綿密的殺意與冰冷,“朕也想看看……” “是哪個上頭,不想放過朕。” …… 這邊,杜家的人聚在一塊兒,桌上滿是八珍玉食,與災民們食不果腹的現(xiàn)狀相比,這里的奢華景象甚至稱得上是刺眼了。 美貌的宮女,伶人們跪成一團,臉上滿是惶恐之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模樣,無形中把本身的貌美面龐也給遮去了許多。 方才聽曲兒賞舞藝,一切本來還好好的,誰知外頭來了個探子,一進門便叫嚷著說杜涯死了。 杜涯!那可是杜老太爺最寵愛的庶子所生! 這下子,一眾人也顧不得使這世家子不懂事,想要上前線嘗嘗鮮才導致的慘狀,想到杜老太爺?shù)呐穑瑤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色皆有幾分不好看。 偏偏那探子還無所覺,勻了勻呼吸,緩過氣后繼續(xù)道:“那群刁民膽大包天不是從哪兒串通了山匪,選了個力氣比牛還大的山匪頭頭,瞧著像是個俊書生,誰知一來就一箭、一箭……” “大少爺,您得給咱們少爺做主啊!!” 這下,那上首的中年男子面色更加不愉,“區(qū)區(qū)幾個賤民,撥了那么官兵給他…反倒還叫人給殺了?” 什么山匪流寇的,他是不信這天底下能有這么厲害的人,這些不過是借口罷了。 不過……林涯死了,他倒是能順勢分一杯羹。 既如此…… 杜大少爺輕輕嗤笑了聲,沒說好還是不好,反倒側(cè)臉與身側(cè)的美人若無旁人調(diào)起情來,手下狠狠捏了一把美人光滑柔膩的肌膚,面色才又陰轉(zhuǎn)多云,“沒用的東西!” “不過…本少爺與他同出一族,這種事情也做不到狠心不管,你這小子……倒是找對人了。” 身旁的侍從烏泱泱地跪了一片,聞言,立刻三句兩句地恭維起來,那探子也不例外,以為自個兒找到了救星,一下又一下地直磕頭。 杜大少爺心情好了,想法自然也就更實了幾分,成為行動了。 況且,這賤民暴動,若是他帶兵鎮(zhèn)壓了,而他那個弟弟搭了姓名,往大了說,他這也是兄弟情深,為弟弟報仇不是? “起來,別磕了。”他施施然起身,臨吩咐前,又依依不舍地依次勾了勾身側(cè)妻妾美眷們的臉頰,膩歪了幾句后方才大聲命令道:“還不快給本少爺帶路?” 說著大手一揮,就要帶上五百精兵前去鎮(zhèn)壓。 不料剛吩咐完竟被那探子給攔住了,“大、大少爺,咱們要不還是多帶些人去……”他的語氣猶豫,神情也滿是懼怕,顯然是深思熟慮后才開口的。 聽了這話,杜大少爺斜瞅了他一眼,這下是真的不高興了起來,“怎么…?區(qū)區(qū)幾個賤民,就算是真的膽大包天勾結(jié)了山匪,還能翻天不成?” “我杜家的侍衛(wèi)…那和那些官府的兵卒,又怎能相提并論?他們那些,又怎配與我杜家的下人相提并論?” 他不以為然,“我看你真是跟在你們家少爺身邊久了,連膽子也變得跟他一樣小了…嘖嘖,廢話什么?快帶路!” 如此,那探子也不好在說什么,只能壓下心中那股隱隱的不安感,面上趕忙點頭稱是。 臨行前,他不知怎的回頭望了眼這座奢華的宮室。 心里更是不受控制的涌出某種想法:或許……這應當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有機會能見到這么紙醉金迷,美人環(huán)繞的萎靡場景吧。 同樣,好像……也是最后一次。 破敗的廟宇內(nèi),空氣差,濕氣重,地上,墻壁上全是濕漉漉的春雨下過后返潮的水珠。所有的東西都濕漉漉的,周邊樹木和泥土的皮膚也仿佛開始隨之潰爛一般,空氣中彌漫著股淡淡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惹事的官兵已被盡數(shù)服誅,規(guī)規(guī)矩矩地被打包成一團,圈在一處。 聞初堯站在廟宇內(nèi),凝視著其中景象。 在來洛城之前,他除了下令命案為探查情況以外,也曾吩咐人給災民們實施簡單的救助,遮風擋雨,好讓人能夠盡力度過這次難關,至少……能吃口熱乎的東西。 可事實上,親眼所見之下,仍是有人陽奉陰違。 他所命令人前去救助,那不過是用小石子去填湖,湖的那一側(cè),始終有人不停地挖,以至于,他的這些努力倒顯得像是徒勞一般,歸根結(jié)底,收效甚微。 而這些受災百姓,有的…甚至沒來得及等到這份救助。 其實……水災肆虐下,不僅僅是沿途的村莊被沖毀,更多的則是漂浮著許多尸體,動物家禽的尸體,甚至是人類的尸體。 現(xiàn)如今,這些遠遠望見的景象又被具體化了,活生生的人站在聞初堯面前,面色怯怯,似乎不敢相信,皇帝真的來救她們,給她們做主了。 他試著走近幾步,去仔細觀察災民們的狀況。 “圣上……真的是圣上!”半倚在地上的人見狀,不乏有幾人神情格外激動,其中就包括一名八旬老朽。 方才打頭陣的少年站在一旁,見狀,面露不忍,“阿婆她……一直想見您一面,其實之前我們久久等不到朝廷來人,不乏有一些同伴們喪失了信心,打算一死了之,這,也是阿婆鼓勵我們,才得以堅持到現(xiàn)在的。” 其實不必這少年明說,聞初堯心中亦是有數(shù)的。 這老人面色蠟黃,形如槁木,說是皮包骨頭也不為過了,況且這如今的狀態(tài),若是要他來看,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人之將死,半倚在地上,仿佛自個兒內(nèi)心也意識到了什么,老人伸出如枯木一般的手掌,試圖去購什么東西,瞧著也像是要與當今圣上拉手接觸似的,直直對準聞初堯站立的方向。 她的嘴里念念有詞,“圣上……英明,您一定要帶著這群孩子們?nèi)グ踩牡胤金B(yǎng)病啊。” “我老了,不中用了,怕是……”老人的聲音有幾分哽咽,手掌停留在半空,猶如無處可依,以至于只能被迫飄零的浮萍。 聞初堯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推了一下,一時無言。 下一瞬,伸手握住了那老人的指節(jié),神情鄭重,“朕會的。” 如此,那阿婆才像是終于放下了執(zhí)念,展顏一笑,接著下一瞬便像是支撐不住一般,本就蒼老的脊背微微弓著,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抑制不住似的開始不停地咳嗽,才開始,只是微微的克制著喉間的癢意,到后來則是越咳越響。 一時不察,唾沫星子有丁點兒飛濺出來,揮發(fā)至空氣里,恍惚間,也更像是短暫地接觸了一下身旁男人的面龐。 最終,又皆歸于沉寂。 周邊還有幾個病患在低聲咳嗽,時不時輕哼上幾句,屋外,一陣嘈雜聲傳來,伴隨著男子囂張的叫嚷,“是哪個不長眼的膽敢對我杜家的人下手?識相的,趕緊給本少爺滾出來!” 灰蒙蒙的春日,一陣驚雷劃過整片天空,雷聲在眾人頭頂上轟鳴,噼里啪啦的,動靜極大。 人們說話的聲響仿佛也一道被這突如其來的雷聲所覆蓋,相互交雜。 這邊,柳殊剛喝完滋補的湯藥,躺在床榻上,身子還有些倦倦的,但相反,她的精神卻是格外的清醒。 被褥換了新的,包括這安置的地方也是煥然一新的,更重要的是,這里的布置竟與東宮類似。 一時間,她有些不敢去深思這其中的原因,究竟是巧合,還是聞初堯蓄意而為之。 事實上,自從搬到這個地方后,她便一直不可自抑地想到他。 想到他為自己鞍前馬后的模樣,帶著淚卻又克制著只是默默守在一旁的克制行為,以及……那雙望來的眼眸。 明明……是與過去別無二致,柳殊不知怎的,竟覺得自己的心跳愈發(fā)地快了。 更快了,太快了。 可……聞初堯此刻壓根兒不在她身側(cè),也沒有再那么小心翼翼地奢求著,甚至稱得上是乞求著詢問她的意思。 可為什么……她卻依然會想到他呢? 這么自然而然地,想起他不顧一切沖進來的模樣。 想到他發(fā)顫地,卻又瘋狂抑制著情愫的指節(jié)與神情,以及…… 那一聲請求。 輕輕地,帶著股他先前從未顯露過的情感,問她,能不能再看看他。 從前,柳殊覺得,她是能迅速地扭過頭的。 可如今… 如今…… 她忽地就有那么幾分不確定了。 第96章 跑路第一百三十四天 杜家的人動靜不小, 手在外面的暗衛(wèi)遠遠見著人過來,便立刻去通知聞初堯。 當初杜家的人怕疫病傳染,于是便把災民安置在了某個山坡上的破廟里, 待聞初堯一行人走至半山腰時, 杜家大少爺也帶著精兵在等著了。 大少爺雖也確實鎮(zhèn)壓過幾次暴動, 但說到底,行軍認路的本領并不強, 故而只是嗓門大不停的叫嚷, 聲音傳的遠些罷了, 要說準確地找到位置, 那還是打轉(zhuǎn)了相當一會兒的。 他見聞初堯帶著人遠遠站在廟門口,當即眉頭便揚了起來, 清俊男子滿臉森寒,負手而立, 估計就是這群刁民的頭兒 身后不過小幾十人配著刀劍, 他這里可是足足有幾百來號練家子! 沒見識過聞初堯那一箭取人性命的本事, 故而自然, 杜大少爺說話也沒那么客氣,“便是你膽敢聯(lián)合這幫刁民,謀殺我杜家的人?!” “你可知道這會是什么下場?” 聞初堯眼眸微瞇,冰冷寒意覆于面上, “杜琰, 你好大的膽子!” 杜大少爺被人直呼其名,臉色立刻不好看了起來, 他們杜家是這洛城的土皇帝, 自他出生以來,何時被人用這種語氣直呼大名過? 杜琰身側(cè)的一個官兵見他面露不悅, 立刻狐假虎威,頗為狗腿子道:“大膽,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咱們杜大少爺?shù)拿M豈是你可以直呼的?” “現(xiàn)在還不速速丟下武器投降?!”那人冷哼了聲,“小心杜家發(fā)怒,剝你一層皮!” 蕭寒江見狀,立刻搭弓,下一瞬只聽“嗖”的一聲,方才口出狂言的官兵便被射下了馬。 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杜琰的馬一驚,他下意識握緊韁繩,保持平衡,再抬眼,語氣已經(jīng)從方才那股高高在上的自得轉(zhuǎn)變成了某種氣急敗壞的憤怒,他正要下令出擊,誰料卻被對面射箭那人的話給嚇得生生止住了。 “放肆!誰敢對吾皇不敬!” 杜琰:“……?” 誰?吾皇? 陛下!!! 他的目光下意識挪至另一側(cè),方才沒仔細看,他只是覺得那領頭的人眉眼生的出色,氣質(zhì)不俗,如今細瞧才發(fā)現(xiàn)…… 他想到爺爺書房掛著的那副新皇還是太子時的畫像,那時他們家有人得了邀請前去京城,遠遠在宴席上看了一眼,后來還是花了重金才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