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男人線條流暢的輪廓隱沒在昏暗的光線里, 凌亂的發絲緊貼著蹙起的眉,他的神情隱約有幾分不安, 一只手懸于半空。 時近二月,刺骨的寒風卯足了勁兒似的往人骨頭里鉆, 從窗欞的縫隙間傾貫而入, 撲至他的眼睫處。 但聞初堯仍像是深陷于這一片黑暗中, 另一只手舉著酒盞, 自顧自地喝著酒,他的臉頰已然泛起了幾絲紅,蔓延至眼角處,朦朧間, 竟詭異地顯出點兒脆弱來。 桌案上的酒杯已然空了大半, 他雖飲了不少酒,面上卻不顯, 只那一雙眼, 兀自顯出幾分盈盈水光,瞧著像是哭了。 男人單薄的唇瓣微微上揚, 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半個身子撐著站了起來,隨著衣擺的弧度,那只酒盞被拂倒在桌案上。 聞初堯踉踉蹌蹌地伏在床榻邊,整個人急切地大口呼吸著,試圖隔著些距離去汲取衣物之上那絲熟悉的氣味,以獲得那么點兒慰籍。 胸膛起起伏伏,或許是飲了酒,又哭過,整個人的眼尾處的紅意更盛,若是細細觀察,甚至稱得上綺麗。 他大半張臉沒入柳殊的衣裙間,輕輕呢喃的聲調被酒意浸染,沙啞又帶著哽咽。 若是柳殊在場,定是會覺得這一幕稀奇的緊。 前后不過幾息,聞初堯的整張臉便已經被她的衣物遮掩,接著,輕輕地嗅了嗅。 他的動作猶如被慢放一般,而后,定格于某一剎那的畫面。 時間流逝,前后幾個月的光景,哪怕是日日熏香刻意保存,也早已和柳殊在時不同了—— 衣物上的香氣漸漸淡去,日積月累的消耗下,最后的那抹余韻,也似乎在此刻戛然而止,恰如有關于衣物主人的一切,也正在消失著。 聞初堯睜開眼,停駐于那件衣裙之上,恍然間,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是了,他與柳殊是有嫌隙,他是做錯了不假,可柳殊和她那個竹馬一道過除夕,難道就一點兒也不避著人了嗎? 柳淮序身為朝臣,難道就一點兒自覺也沒有嗎? 這么粘著人,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為他們兩人是夫妻呢。 聞初堯甚至覺得他昨晚那會就該立刻上去,將她從街上帶走,再膽大地質問上兩句。 什么人,什么事都是擋不住他的。 哪怕是再去貼冷臉,再去聽那些刀子般的言語,再看著她對著旁人言笑晏晏,哪怕是再被否決掉過去的一切。 這些也是擋不住他的。 他是皇帝,只要他想要,沒有什么能真的阻擋到他。 但事實是……他卻只是立著,隱沒在光禿禿的樹干之下,在暗處,像一個旁觀者一般,瘋狂地窺探著。 像如今這般,只能乞求似的呼吸著她里衣上殘余的香氣。 零星的氣息,近乎于無。 也是直至這時,聞初堯才猛然驚覺,柳殊離開的時間……原來已經快比她在自己身側的時間還要久了。 他有些木然地起身,去找桌案上的酒盞。 毫無章法的摸索,以至于身上都被沾染上了幾絲濕潤的酒氣,無孔不入地鉆入他的衣衫之下。 冷酒與男人身上帶著熱意的皮膚相撞,沿著他的手腕一路向內,滑出一道細長的線,連帶著他的衣襟也變得有幾分濕漉漉的。 有那么一瞬間,聞初堯那顆被憤怒、不甘、懊悔等一系列情愫噴涌著的心臟,奇異般地被這盞冷酒給澆滅了。 那絲冰冷下,他的整個身體仿佛也隨著一齊冷了下來。 像紙張浸了水,沒破,卻皺巴巴的,變成軟綿綿的一團,再也無法像當初一般,容納墨痕。 聞初堯忽然覺得有幾分不是滋味,連著他借酒消愁的行為都隱隱顯得有幾分可笑。 他真的魔怔了。 猶豫不決地徘徊,走了又走,轉了又轉,最終卻仍是在原地。 可與此相反的,他是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就這么看著柳殊離他越來越遠,不甘心就這么為他人做嫁衣。 有時候,聞初堯也覺得柳殊先前說的沒錯,他自己是有點兒假。 假情假意地說著那些安撫性的話語,假模假樣地做出那些姿態。 甚至在跟隨自己多年的下屬面前,還要假裝大度,假裝已經放下了。 放下了……? 他真的放下了嗎? 聞初堯自嘲著笑了笑,微闔著眼,唇角漸漸緊繃成一條線。 為了坐穩這個位置,一路走來他是做了許多假,可…… 可……唯有一點,他如今能問心無愧—— 對于柳殊而言,他的情意不假。 既如此,那憑什么是他該退讓? 殿外,林順放輕了呼吸,默默候在門口。 除夕宮宴的時辰已經到了,可他回憶起片刻前陛下的狀態,仍是有幾分后怕,躊躇了會兒,正打算硬著頭皮進去請,結果下一刻,殿門竟從里面打開了。 皇帝一席玄色常服,衣袍上的暗紋在月光下隱隱發光,他的面色依舊冷淡,但比之方才林順所瞧見的模樣,已經算是溫和多了。 短靴碾地的聲音由遠及近,停至他跟前,伴隨而來的,是聞初堯平靜無波的聲音,“走吧。” 冷津津的,瞬間就叫林順回了神,見狀,趕忙跟著往宮宴去。 除夕夜,沿途皆有宮燈照明,醒目的紅色點綴,伴著煙火,瞬間便點燃了整座皇宮。 煙花沖向漆黑的夜空,如同一道閃電,“唰”的一下,不過轉瞬便噼里啪啦地炸開,天剛剛擦黑,洛城內外全然已經被比昨日更高漲的歡愉氛圍所籠罩。 柳淮序拿著一把剪刀從屋內出來,柳殊跟月蔭一道,手里捧著些紅彤彤的紙張,幾人聚坐一處,打算剪些窗花出來貼上。 一晃許多年,她都再未做過這事兒了。 燭火掩映,男人的眉眼也被渡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芒,本就溫和的人,此刻瞧著更添幾絲柔軟。 剪刀在柳淮序的指尖輕盈旋轉,不過須臾,一朵菱形花蕊狀的窗花便在他手中綻放。 “你看——”他攤開手掌。 紅色的花樣,與男子白皙修長的指節相互交疊,落于柳殊眼底,頗有幾分乍眼。 “還是你手巧。”她有些無奈地輕嘆了口氣,“每次我剪這玩意兒都是只能剪出那種最簡單的花樣。” “這種花,擱我手里……怕是只能勉強剩個四瓣。” “無妨。”柳淮序示意她伸手接著,自個兒則順手拿起另一張嶄新的紅紙,“這種東西在心意不在技巧,有心便可。” “再說了,過節呢。”他的聲調帶上幾絲漸漸外露的寵溺,“還能真叫你剪一晚上,直到剪出個像樣的才能歇息不成?” 對方話里的語氣,說話的姿態仍舊與過去別無二致,甚至比起過往,如今無形中更積淀了幾分歷經千帆的沉穩與平和。 但……唯有那份情意,始終未變。 猶如綿密溫和的春風,輕輕拂面,并不會叫人覺得突兀,只會在其拂 至臉頰時,細細品味這份溫暖。 這份……曾經長久地照亮過她的溫暖。 窗外,一盞盞明燈慢悠悠地漂浮上夜空,點綴于夜幕之上,恰如繁星,散發出一簇又一簇暖橙色的光暈,將整個洛城襯得更加祥和動人。 眼前,柳淮序的眉眼漸漸清晰,于這片光亮中,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 如玉的五指微微按壓著紙張,三下五除二折出個柳殊不曾見過的復雜圖案,見她只是垂著眸子不語,片刻后,也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似的,把東西放到了桌案上。 柳淮序的目光閃爍了下,漸漸移到了一旁的茶水上,在這幾息的沉默中,他沒有喝茶,只是瞧著手中的茶水,也兀自低垂著眼,黑色的睫毛覆下,眼底的那些波瀾也隨之一道掩蓋。 足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釋然一般,再度開了口,“……怎么不說話?” 勉強著揚起唇角,問道:“還是說…是猜到我什么意思了,所以干脆來拒絕我?” 對面人的目光聚焦于她,明明是克制到極點,柳殊卻無端覺得像是又被燙了一下。 即便是冬日的冷意,也依舊無法驅散,到最后,她近乎是有些狼狽地躲開了這道視線,“…對不起。” “時事境遷,我發現…我的心……” 早已經不似從前了。 它會動搖,會有波瀾,會傷心沮喪,會欣喜歡笑,諸如此類種種,卻與眼前的人半點干系也無了。 一如現在,她早就很少再去想起那段幼時的時光。 柳淮序是何等地了解她,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句未盡之語。 然而,他也僅僅是頓了下,“妘妘,如果我說……” “我這次來找你,只是…”想看看你。 罷了,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會信。 心中百轉千回,臨開口的話也不自覺地拐了個彎兒,“只是…想告訴你。” “無論是先前還是當下,我的承諾依舊作數。” 或許,他來的有些晚了。 權衡利弊之后,躲避風頭之后,剩下的,本就是遲來的緣分。 或許更早一些的時候,他捕捉到的那只蝴蝶,就隨著風一道飛走了。 可…… 他只是…… 有那么一點不甘心而已。 第90章 跑路第一百零九天 沉默蔓延, 氣氛一時間有幾分停滯不前,窗外的喧囂聲絲絲縷縷地透入進屋,甚至隱隱有幾分要蓋過屋內的跡象。 街上的點點紅燈依次亮起, 朦朧的燈光, 在窗紗的遮擋下暈成一團, 除夕夜,整個洛城一片歡騰。 柳淮序盯著手中的茶, 久未得到回答, 心下不由得更微微嘆了口氣, 但面上只是慢條斯理地浮了浮茶水, 茶香裊裊,氤氳水汽中, 他的神情有那么一剎那的不自然。 像是心底積壓已久的急切,在這一刻迫不及待地沖破禁錮浮現出來, 也更像是, 魚脫離水后的慣性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