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江遜揮揮手,趕江采出去:“去見見你母親吧。” 江采挺直著脊背,腿有些打顫,出了祠堂的門。 陸氏正和阿九在廊下看煙火,“真熱鬧啊。” 陸氏笑容很是蒼白,阿九明白,她是記掛著江采,遂勸道:“夫人不必?fù)?dān)心,相信少爺會想明白的。” 陸氏拍了拍阿九的手,攏緊了身上的衣裳,聲音很是蒼涼:“但愿,但愿吧。阿采這孩子,從小與葉家丫頭一塊長大,如今忽然出了這么大的變故,他心里當(dāng)然難受極了……罷了,你也進(jìn)去休息吧,讓我在這里一個人靜一靜。” 阿九不知說些什么,覺得讓她一個人靜一靜也無妨,便福身告退。 行至廊下,與江采打上照面。 江采眼中噙著淚,看著阿九,阿九嘴唇翕動幾下,最終又抿緊。江采抱住阿九,頭搭在肩上,“阿九……” 阿九輕拍著他的背,輕聲安撫:“沒事的,阿采,沒事的。你快去見夫人吧,她很擔(dān)心你。” 江采回身,擦了眼淚,“嗯,我去見母親。” 阿九看著他背影,不過兩日,竟然瘦了一番。她想,江采定然對葉玉珠用情至深。 陸氏一個人扶著廊柱說話,嘴里念叨著佛經(jīng):“觀自在菩薩,照見五蘊(yùn)皆空……” 倏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母親。” 陸氏一瞬間熱淚盈眶,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消瘦一圈的兒子,“兒啊,你受罪了……” 陸氏伸手撫摸江采的臉,江采搖頭,把臉埋進(jìn)陸氏手心,“是兒子不孝,叫父親與母親擔(dān)心了。” 陸氏看著兒子顫抖的背脊,原本已經(jīng)快要長成一個大人了,這肩膀,也曾經(jīng)能擔(dān)起責(zé)任來了。此刻卻如此單薄,瘦弱不堪。陸氏手心里更是感覺濕熱,江采在無聲地哭泣。 阿九在后頭看著,也沉默著。 一番煙火過后,陸氏領(lǐng)著江采進(jìn)門,到這時候,別家的年夜飯早都結(jié)束了,江家的才開始。 陸氏不停地給江采夾菜,“來,你多吃一點。” 阿九也有樣學(xué)樣,給江采夾菜。她作為一個經(jīng)受過苦難的人,明白言語是多么的蒼白無力,可若是連勸慰都沒有,那人就更難受了。 江采抬頭,感激地看了一眼阿九,“謝謝阿九。” 阿九搖頭,低頭吃飯。江遜作為大家長,見此情此景,心中欣慰不已。他清了清嗓子,道:“吃飯吧,過了年,新年大吉。” 陸氏應(yīng)和:“對,新年大吉。” * 大年初一,仍舊人心惶惶。 阿九在房中梳妝,寶珠替她挽發(fā),還覺得有種不真實感。 寶珠小聲道:“葉家當(dāng)真出了事?一個人也沒活下來?” 阿九咳嗽一聲,“莫要議論,快些吧,待會兒還要去見夫人。” 寶珠吐了吐舌,收了聲,“好,明白了。” 寶珠不同阿九說,還能同福珠說。待阿九進(jìn)去伺候夫人,和夫人說話,寶珠便和福珠小聲八卦:“聽說老爺要把小姐許給少爺,你說,咱們家小姐是不是也算因禍得福?” 福珠與阿九一樣,只勸她:“莫要議論。” 寶珠還欲說話,一抬眼,瞧見江采正朝這邊過來,忙不迭閉了嘴。誰敢在江采面前提這事兒,簡直是觸霉頭。這大過年的,誰也不想鬧得不愉快。 江采行到門前,跨過門檻,向陸氏問好:“母親,新年大吉。” 余光瞥到阿九,微微頷首,“阿九也是,新年大吉。” 他昨日處理好情緒,今天恢復(fù)了些神采。陸氏瞧著這樣,心中欣喜不已,從手邊拿出一個紅色小布包,塞進(jìn)江采手中。 江采無奈地笑,推拒一番,“母親,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陸氏噯了聲,“你在我這里,永遠(yuǎn)是小孩子。快收下吧,阿九我也給了。你們倆啊,都新年大吉。” 江采只好微笑收下,他笑容還有幾分蒼白,陸氏看著刺眼,不過沒說破,只是又說起旁的話題。 從誰家八卦,又聊到誰家八卦,江采與阿九皆在陸氏跟前坐著聽她說話。有那么一晃神的瞬間,陸氏真覺得他們般配。 可這話她只能在心里說,不好說出來再刺激江采。 沒多會兒,成國公也來了,一家人整整齊齊的,好一日的熱鬧。 成國公不似夫人心細(xì),看見江采振作起來,心中欣慰,又記掛著這事兒,一不留神就大咧咧說了出來。 “你們倆啊,嫁妝聘禮都備好了,我看過了,三月十八是個好日子……” 陸氏連忙拿胳膊肘捅這人,給他使眼色,成國公還未反應(yīng)過來,“你捅我干嘛?這不是應(yīng)當(dāng)考慮起來了嗎?” 陸氏懊惱,推了一把丈夫:“你啊你……” 又去看兒子的臉色,見他神色無異,才放下心來。陸氏執(zhí)起阿九的手,又拉過江采的手,將兩雙手交疊一處,“母親相信,你心中待阿九也是親厚的,這等時候,阿九也是身不由己。你可不能記恨她,若要記恨,便記恨我好了。” 江采臉色一凜,打斷陸氏的話:“母親!” 阿九也是臉色一變,是,她是趕鴨子上架的,身不由己。江家救了她脫離苦海,她想,如此報答江家也是不錯的。 何況江采是她從小中意的男子,即便他心中沒有自己,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待自己太差。 可阿九不知道說什么,若是應(yīng)下,未免太過不矜持,若是拒絕,更是拂了面子。她只好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待出了門,阿九與江采一道站定。阿九低著頭,等江采先走。江采卻沒動,視線直勾勾落在她頭頂。 這目光看得阿九心中一晃,聲音也有些虛:“怎么了?” 江采卻搖頭:“沒什么,只是覺得,你受苦了。父親母親也沒問過你的意見吧。” 他苦笑一聲,“就這樣做主把你最低了我,可以我們阿九的條件,分明可以有更好的去處。” 阿九視線在自己鞋尖前頭一塊地打轉(zhuǎn),聲音柔柔的,還帶著些悶:“哪里的話,是少爺救我脫離苦海,老爺與夫人又有養(yǎng)育之恩,阿九當(dāng)然沒有怨言。何況……少爺也是很好的人,阿九心里是很歡喜的。少爺說的好去處,哪里還會有?這里已經(jīng)是極好的去處了。” 阿九想不通,江采是真的不清楚她的情意,還是只是不想說破,只將她看作妹子。 她正出神,忽然頭上感覺到一道重量。是江采的手,落在她頭頂輕撫摸。 “好姑娘,我們阿九真是好姑娘。” 阿九抬頭,怯怯地笑。 * 葉家是真的一夕之間消失殆盡,一點消息也不見。好像這一家人,從未在京城出現(xiàn)過似的。 一眨眼,又過去一個月。春寒料峭,但已經(jīng)開始抽芽,鵝黃嫩綠都開始往外冒,棉衣也已經(jīng)換得越來越單薄。 京城的新傳聞已經(jīng)被宮中的新娘娘取代,至于葉家,就連傳聞都成了過時的。 原先掛的紅燈籠經(jīng)歷了一個月的風(fēng)吹雨打,已經(jīng)隱隱褪色。窗上的紅窗花也失了顏色,阿九在窗下繡著花,便聽見門外福珠與寶珠打鬧中推搡的聲音。 福珠被推倒,嗔了聲:“你真是的,這么大力做什么?” 寶珠連連道歉,扶她起來,“抱歉,福珠jiejie,是我的不是。” 阿九聽見哐當(dāng)一聲,放下手里的東西出來看,不由得嘆氣:“你們啊……” 正說著,陸氏便到。陸氏近來忙得不可開交,為的是江采的冠禮。男子冠禮,與女子笄禮,都很重要。去年阿九及笄,也是大辦了的。 不過今年情況不同往年,不好大辦,可也不能輕視。因而陸氏還是打算,邀請些親近的人來。 阿九福身行禮:“夫人。” 陸氏著急得很,抓著阿九的手,便拉著她往外走,“你啊,快來幫我。” 阿九只好跟著陸氏走,替她處理些瑣事。按理說,是輪不上阿九插手的。不過陸氏在心里早就把他們倆看作夫妻了,也不管這些有的沒的。 陸氏從房里捧了一堆東西出來,“阿九,你快幫我弄弄這些,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好累。興許是人年紀(jì)大了,老了。” 阿九聽不得這些話,笑著打斷陸氏:“夫人才不老。” 阿九拿了東西,去尋江采。江為在院子里玩著,見阿九來了,正身行了個禮。 “小姐,少爺在里頭呢。” 阿九點頭,進(jìn)了里間。她步子輕,江采未曾聽見。 阿九進(jìn)來的時候,只看見江采對著一個錦盒發(fā)呆。她輕聲開口:“少爺。” 江采回過神來,神情哀戚,一點也不避諱阿九。 阿九走近,目光落在錦盒里,里頭是一只精美玉簪。她猜想是葉玉珠送的。 阿九道:“這是葉小姐送的吧。” 江采點頭,“是啊,玉珠送的。我原想戴給她看來著,誰知道……” 他合上蓋子,握住阿九指尖,忽然哽咽:“阿九……我很難過。” 阿九伸手將他頭攬進(jìn)懷里,“相信葉小姐若是在天有靈,也不愿意看見你難過的。” 江采只是靠著她的肩,沉默中哀息頻出。 阿九拍著他的背,從他動作中看出對自己的依賴。盡管這很可恥,但阿九還是感到一絲欣喜。 她為江采愿意信任自己而欣喜。 江采的冠禮很順利,陸氏更是欣慰。在冠禮當(dāng)日,陸氏也放出了消息:阿九與江采的婚期定在三月十八。 賓客們雖然表示驚訝,可又覺得很合理,也沒人有異議,只是恭喜。 冠禮之后,陸氏更加忙碌。 因為阿九是新娘子,沒有叫新娘子給自己cao辦婚禮的事兒。因而陸氏一手包攬,日子又緊,陸氏忙得腳不沾地。 不過也井井有條,一點岔子都沒出。 三月十八。 阿九與江采成婚,婚禮規(guī)模不大,但該有的都有。只是偶有知情人感慨:原該進(jìn)洞房的,是那位明媚女子。 這話傳不到阿九耳朵里,阿九在洞房里等著江采。 她戴著紅蓋頭,心想:真奇怪,這竟是真的。 她在紅色大袖中擰了一把自己的rou,疼得人呲牙咧嘴。 又笑起來,這竟是真的。 紅燭搖曳,喜字成雙,賓客喧鬧。阿九從天光白/日等到天黑,江采才推門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