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他天生命薄,從前活著是為了家族的未來,最后還偏偏死在了家里人的算計下,更顯得他的生命尤為可笑。他唯一的念想也就是找到言開霽,把這個突然出現在他生命中,又突然消失的人,給拽回他的身邊。 他起初一句話都不愿和宋雨至多說,他煩透了這個莫名其妙把他拽進歷史的人。直到有一天,他撞見了一個無意進來的鬼老頭。 鬼老頭的頭發(fā)都花白了,他佝僂著身體,瞳孔混混沌沌,折射出斑駁的光,他問:“小伙子,投胎往哪走啊?” 他的眼珠一動不動,謝潮生甚至拿不準他能不能看見自己,他并不覺得自己哪里像黑白無常,只冷著聲說:“我不知道。” 鬼老頭耳朵背,他問:“啊?需要吃藥?吃什么藥?” 把謝潮生問楞了。 “我買不起藥啊!”鬼老頭顫顫巍巍地,眼眶無力地睜大,“我家里人都死了,兒子鬧革命被打死了,姑娘給子彈炸死了,兒媳婦叫鬼子給糟蹋死了,孫子餓死了,老婆子瘋了跳河里死了,就剩我一個老骨頭,沒人能給我燒紙錢啊……” 謝潮生不由得認真打量起他來。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他臉上的褶子結成了條,穿得破破爛爛,人也瘦骨嶙峋,就像謝潮生活著時收藏的葉子書簽——他也的確算是歷史的一片書簽。 “我給他們也沒燒過紙錢……我們太窮了,飯都買不起,不然孩子也不能活生生餓死啊……他們是不是都投不了胎了啊……” 他自顧自地念叨著,謝潮生想要勸勸他,硬是沒插進去話,他說:“不投胎也好啊……沒有下輩子……再也不用遭罪了……活著有什么意思呢……全死了……死了好啊……早死少遭罪,晚死多遭罪……” 他自己說了半天,最后問謝潮生:“孩子,你穿得挺好的,是富人家吧,你是怎么死的啊?” “……生病死的。”謝潮生說。 “都一樣,都一樣啊!”鬼老頭說:“都是死,早晚都是死,這就是命,一輩一輩的生,一輩一輩的死……這就是人的命,就是這個國家的命!” 就在他的身后,炮火紛飛,人群哭號,巨響轟得沒完沒了,衣衫襤褸的百姓在奔跑著逃亡,他們的眼睛都和鬼老頭一樣,渾濁而枯槁。 謝潮生以為自己那無趣的一生,已經算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但鬼老頭的話卻讓他感到了一種發(fā)自內心的驚恐,他感到無聊的那些日子,甚至他躺在床上吃藥時,送來的補品和身下的床墊,都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當他從歷史書上了解到的只言片語變成了活生生的人命,當這一切都發(fā)生在眼前時,他忽然理解了宋雨至。 宋雨至孤寂了太久,在他經歷歷史的過程中,他根本不知道最后的結局會是什么,就像面前的鬼老頭,他認為人生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如蜉蝣般一代接一代地生而死去。 生命本不該是這樣的。 “這不是這個國家的命。”他緩緩說:“未來,一切都會不一樣,再也不會有人餓死,不會打仗,您會投個很好的胎,等到一百年后,你們全家都會在新的世紀相逢。” 鬼老頭渾濁的玻璃體中透出了一絲渺茫的光。 “人活在世上,不會沒有意義。像您的兒子犧牲了,但他殺的每一個鬼子,都促成了未來的解放。”謝潮生握住鬼老頭粗糙的手,他彎了彎唇,他不常笑,但他想要盡量讓自己溫柔一些,來送別這個從未有過一天好時光的老人。 “您養(yǎng)育了國家的英雄,我見過這個國家的未來,就是由無數英雄建立起來的。” 鬼老頭被黑白無常帶去投胎后,還想要招呼謝潮生一起,但他轉頭的那一刻,身后只剩一片煙塵,什么都沒了。 他老眼昏花,想來是看錯了,隱約有一個狐貍眼的小伙子,穿著一襲青色長衫,靠在樹杈上,朝他笑瞇瞇揮了揮手。 那天之后,謝潮生對于宋雨至的態(tài)度好了一點,在宋雨至和他說話的時候,他會“嗯”上一聲。他做夢都沒想到,會有一天重走一遍歷史,他眼看著書上學過的一切變成現實,他也見過形形色色的大人物,和躲在時代水面下的無人注意的小人物。 他們就這樣一起迎來了新中國的誕生,迎來了世紀的拐點,他們大概也算得上一聲朋友,或者該稱作同伴,畢竟拋開世俗的一切,這塊土地上也就只有他們兩個異類。 他算著時間,心想,言開霽大約是已經出生了,他不知道他生在哪,甚至不知道他的具體生日,但不要緊,他只要再等上些年,他們就終會在這所學校里重逢。 反正他等了這么多年,也不差這十幾年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92章 再見 宋雨至是個極其厭世的人。 謝潮生和他在一起待得越久, 就越能感覺到他對生活的絕望,這種絕望掩藏在他嬉皮笑臉的外表下面,讓人剛認識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來。 比如宋雨至非常討厭現在的大學生, 他認為學生這東西就是一屆不如一屆, 梅思和燕遠的年代早已過去,現在的人們被時代的美好迷惑了雙眼, 只知道眼前的蠅頭小利,為了一些雞毛蒜皮計較來計較去, 不惜把自己變得不像個人。 謝潮生沒去勸他, 一方面在于學校的確很多年沒有發(fā)生過什么變故,讓他呆出了一種安逸感,另一方面則在于,他也覺得現在很多大學生都不像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