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經(jīng)快凌晨了。

    吳碩手護(hù)著蠟燭送戚鳳陽回去，中途路過一間寮房，便順口提了一嘴：“這就是陳小姐從前住過的房間，先前有幾個難民住過，后來人都走了，就一直空著，老師偶爾會進(jìn)來打掃，里面好像還放著陳小姐寫的書呢。”

    戚鳳陽問：“那她后來去哪里了？”

    “不知道，也沒聽說來信，她是戰(zhàn)地記者嘛，應(yīng)該一直跟著部隊(duì)。”吳碩送人到門口，“這么晚了，早點(diǎn)睡吧。”

    “好，謝謝你跟我說這么多。”

    “不客氣，我這人也是話多，”吳碩傻傻笑了笑，“他們都嫌我啰嗦，還要謝你跟我聊天呢。”

    “那你也早點(diǎn)休息。”

    “明天見。”

    “晚安。”戚鳳陽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她背靠著門，回想?yún)谴T今夜與自己所說，只覺得心疼。

    心疼李香庭，也心疼那位勇敢的姑娘。

    ……

    深夜，李香庭仍待在佛殿，安安靜靜的，沒有誦經(jīng)，只是默默跪坐在佛前。

    戚鳳陽失眠了，出來走走，見李香庭也沒睡，便悄聲走過去，坐到佛殿門檻上，倚著門框，望他單薄的背影。

    不知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亦不知過了多久，李香庭輕聲叫醒她：“去房間睡吧。”

    戚鳳陽騰地站起來，冷到一陣寒顫，不禁縮了下肩膀：“你呢？要休息了嗎？”

    “是的。”

    兩人乘著夜色走過寂靜的長廊。

    戚鳳陽很想問問關(guān)于那個女人的事情，幾次欲言又止，一直走到寮房門口，都沒問出口。

    “進(jìn)去吧，有事叫我，我就住隔壁第二間。”

    “好。”戚鳳陽正對李香庭，抬頭仰視著他，忽然鄭重道：“我能留在這里幫忙嗎？”她頓了兩秒，又強(qiáng)調(diào)：“不是因?yàn)槟悖蚁霝閭鹘y(tǒng)文化做點(diǎn)事。雖然我很喜歡外面的世界，但我始終還是個中國人，希望能盡一份力，為國家做點(diǎn)貢獻(xiàn)。”

    “當(dāng)然歡迎，只是寺院生活清苦。”

    “沒關(guān)系！”漫天星辰照亮她堅(jiān)定的臉龐，此刻，一對明亮的眼睛閃閃發(fā)光，“我不怕吃苦，一直都是。”

    李香庭輕輕彎了下唇角：“好，去睡吧，明天再說。這里比城鎮(zhèn)冷，夜越深越?jīng)觯L(fēng)還大，門窗關(guān)好。”

    戚鳳陽用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開心地關(guān)上門。

    不經(jīng)意的某一瞬間，所有惆悵都煙消云散了。

    她舒暢地松口氣，坐到床邊，躺了下去。

    何必想那么多，只要他平安、健康，能一直待在他身邊，陪他做有意義的事，已經(jīng)是上天最大的恩賜了。

    ……

    雪水順著屋檐墜落在青石板上，一大早，太陽暖烘烘的，幾人已經(jīng)分頭開始除雪了。

    文瑾和趙淮是一對，往往做什么都湊在一塊兒，兩人負(fù)責(zé)所有長廊；吳碩在后院忙活；戚鳳陽將天王殿打掃干凈后，便幫去幫正在清掃大雄寶殿前后臺階的李香庭。

    雪被堆壘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山，文瑾和趙淮忙完，心血來潮開始堆雪人，堆到一半又打起雪仗來，繞著大雄寶殿追逐，笑聲陣陣回蕩。

    佛門凈地不宜大聲喧嘩，李香庭見兩人玩得高興，也沒說什么，只道：“別摔著。”

    戚鳳陽立在臺階上，與他一高一低，俯視李香庭干凈的頭頂，只有一層短短的發(fā)茬，不由又有些心疼。

    織頂帽子送他吧，她心想。

    忙完，戚鳳陽便欣賞了一上午壁畫。

    用完齋飯后，她又到工作室待著，看他們幾個臨摹、寫文章。

    趙淮是國畫系的，主攻工筆，從前擅畫花鳥，師從國畫名師陳詩惈，功底很深厚，學(xué)了一兩個月，已經(jīng)臨得有模有樣。他女朋友文瑾專業(yè)是設(shè)計(jì)，本對這些傳統(tǒng)的東西不感興趣，千里迢迢扎根于寂州，完全是因?yàn)閻矍椋纱昧耍仓饾u發(fā)覺壁畫之美，開始以其中符號為元素做一些文創(chuàng)設(shè)計(jì)。

    閑暇時(shí)大家說說笑笑，可正經(jīng)工作起來，都很認(rèn)真，專心做事，一句閑話都沒有。

    寺院的生活很平淡，就像戚鳳陽與李香庭如今的相處，更多是安靜地待著，無論是在壁畫前還是佛像下。

    晚飯后，李香庭就一直在藏經(jīng)閣，直到近十點(diǎn)才出來。

    戚鳳陽住的寮房門大敞，里面?zhèn)鱽碚f話聲。他到門口敲敲門，見床上的被褥遭掀開，吳碩正站在床板上，墊著腳、勾著腦袋往上面看。

    “老師，這屋又漏水了。”

    李香庭往里去，抬首望向屋粱，前陣子剛修過，今天化雪，又漏得墻面全濕了。

    “我上去看看。”說完，他便轉(zhuǎn)身出去。

    戚鳳陽也跟上去。

    這幾年，李香庭數(shù)不清爬了多少次屋頂，拿著工具輕松上去，找到漏水點(diǎn)，將雪清去。

    晚上光線不好，他只做了簡單修補(bǔ)。只是寮房墻濕一大片，床也沾了水，只能讓戚鳳陽先搬到別的屋去。

    華恩寺一共六間寮房，除去工作室，其余五間供住，如今，唯一空著的只有從前陳今今住的那間。

    自打寂州被八路軍收回，難民相繼離開后，這間房就一直沒人住，也只有李香庭偶爾進(jìn)來打掃打掃，里面還放著陳今今留下的東西。

    李香庭讓吳碩休息，自己帶戚鳳陽過去，他拿了個紙箱子到桌前，把幾本書和紙筆裝起來。

    戚鳳陽也上手幫忙整理。

    李香庭剛拉開抽屜，戚鳳陽的余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剎那間，心猛烈地顫動了一下。

    那是一個木制相框，沒有玻璃，四周也未經(jīng)打磨，看上去有些粗糙，卻并不妨礙照片上女人的美麗。

    這就是那位陳小姐吧？

    她笑得好燦爛，連自己看著都喜歡：“我能看看嗎？”

    李香庭把相框給她。

    戚鳳陽接過來，目光落到陳今今右側(cè)的畫像上，剛才離得遠(yuǎn)，沒看清，靠近些才發(fā)現(xiàn)這是李香庭。

    他把自己畫在了她的旁邊。

    戚鳳陽心情很復(fù)雜，難過、心疼、遺憾……胸口堵堵的，卻唯獨(dú)沒有嫉妒。她挪開目光，看向另一側(cè)站著兩位和尚，知道他們是昨晚吳碩提到的燈一和明盡。

    言語中的患難總會多幾分飄浮，真正看到人的摸樣時(shí)，好像所有苦難都變得具象化了。

    她注視著明盡幼稚天真的臉，想到他受害時(shí)還不到十五歲，心情瞬間變得更加低落。

    “給我吧。”

    戚鳳陽回過神來，把照片還給他：“這是你之前的女朋友？”

    “是的。”

    “她好漂亮。”

    李香庭微微笑了，什么話都沒說。

    他看著照片里的陳今今，戚鳳陽看著他……

    女人很敏銳，李香庭的眼神依舊柔軟，可戚鳳陽卻深深地感受到，他在看這個女人時(shí)目光中流露出的、對其他人從未有過的情愫。

    李香庭把紙箱拿到隔壁寮房，剛放下，又折回來，將東西搬去自己房間，塞進(jìn)存放書籍、稿件的舊木柜里。

    他輕輕合上蓋子，手覆于粗糙的表面，遲遲未移開。

    倏爾，又將木柜打開，拿出相框，看著照片里久別的人——明盡、燈一、陳今今，還有曾經(jīng)的自己。

    就是怕亂心，他才把照片放的離自己遠(yuǎn)些。

    以為看不到，心便不念。

    屋頂?shù)难┚徛叵拧?/br>
    化成冰冷的水，“滴滴答答”墜落。不一會兒，快要積流成河，往更遠(yuǎn)處蜿蜒而去。

    李香庭將相框放下，又翻開她留下的一本書——《花墻》。

    曾經(jīng)在分別的那些歲月里，他將這本書翻了無數(shù)遍，幾乎記得每一段落、每一句話。

    距離上次翻閱，已隔兩年半，行行字字重新跳躍在眼前，依舊那樣熟悉。

    書頁從他的指腹劃過，最終，停在了第一頁上。

    凄清的夜，空蕩的寮房，李香庭靜靜佇立，目光留在那幾個瘦勁的字上——想我了嗎。

    他仿佛能透過輕薄的紙張看到她笑著對自己說出這句話的表情。

    不經(jīng)意間，也彎起了嘴角。

    ……

    自打從寂州到滬江后，陳今今就沒再正兒八經(jīng)跟著大部隊(duì)，也很久沒上過前線了，她改拍戰(zhàn)爭下流離失所的百姓和被洗劫過的村莊，從建筑、到人、動物……甚至遭毀壞的一草一木。

    在去香城的山路上，陳今今遇到個受傷暈倒的女人，起初，她不知道那是個日本人，出于善心，把人從草叢里拖上車，為她處理傷口。

    可那女人傷的太重了，整條大腿像是被鎖鏈勒過，皮開rou綻的，腐rou發(fā)出巨大的惡臭。

    陳今今只能簡單處理下，等到了縣城，再送去醫(yī)院治療。

    山路不好走，天黑下來，陳今今便找個地方扎個帳篷過夜，剛點(diǎn)上火，準(zhǔn)備煮點(diǎn)吃食，帳篷里傳來聲響。

    她趴過去查看，見人醒了，便問：“你怎么傷成這樣？家住哪里？”

    誰知，那女人一開口便是熟悉的日語。

    陳今今差點(diǎn)一刀了結(jié)了她，后來才知此人不是軍人，而是剛從日本過來，去往六陽縣的中島醫(yī)院赴職的記錄員，叫上野惠子。原本一道的有三人，還有個外科醫(yī)生、一個護(hù)士，途中被土匪劫上山，只有她僥幸逃了出來。

    上野惠子聲稱：中島醫(yī)院雖是日本醫(yī)院，卻救治了許多中國人。

    陳今今才不信日本人會這么好心，可看這小姑娘真情實(shí)意的，的確不像什么惡人。她雖對此保持懷疑，也對這個民族恨透了，但不能像他們一樣濫殺無辜，起碼得先摸清楚。

    陳今今扔了半塊大餅給她，與人聊了聊，想多探些情況。

    不知上野惠子是真的天真還是偽裝的無邪，聽說陳今今在日本生活過很多年，更加傾腸倒肚，從家鄉(xiāng)的生活、工作、戀愛……幾乎無所不談。

    陳今今始終覺得她口中的那個中島醫(yī)院怪怪的，不如以此機(jī)會借她的關(guān)系去查看一番。

    可第二天一早，上野惠子發(fā)了高燒。

    陳今今得把她先送去最近的診所救治，彎彎繞繞的山路一路飆下去，還沒駛出山谷，人沒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