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226節
新手不敢貿然修復,只能等李香庭回來再處置。 因顏料層與地仗層膠老化,失去粘結力從而發生起甲、脫落,相對來說較好修復。查清病理后,李香庭便同往常一樣,先修平地仗,再用草泥、砂漿和石灰泥漿分層上底,參考從前一比一臨摹下來的手稿修復,彌補壁畫的缺失部分。 這一忙,又是一下午。 只差最后一步——做舊,使修補部分與整體畫面協調。 天色暗些,寺里光線不好,不宜調色,李香庭只能收拾好工具,等次日天明再作修復。 夕陽西下,寺里一片空寂。 他們三不知道跑哪去了,里里外外一點聲兒都沒有。 前幾日下了大雪,壓彎了墻邊樹枝。 李香庭走到樹下,將厚厚的積雪搖下來。 雪團“簌簌”地往下落,砸在地上,砸在他素淡的僧衣上。 他一棵一棵搖著,眉毛上都積了層淺淺的雪粒。 “少爺。” 忽然,一道顫抖的聲音隨著白雪崩落。 李香庭回首,睫毛上的雪化成了一顆顆晶瑩的小水珠,隨著輕眨,澄澈的眼眸蒙了層薄薄的清霧,印出闊別多年的故影。 他收回凍得泛紅的手指,見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于蒼茫暮色中緩緩走來,立于自己身前,不禁笑了起來: “長高了。” …… 第137章 聽到這句話,戚鳳陽的眼淚瞬間難以抑制地掉落,本想與他擁抱一下,指尖觸及粗糙的僧衣時,克制不住地微顫。 記憶中的少爺雖沒有錦羅玉衣,但也都是實興的款式、舒適的料子、得體的搭配,現如今卻穿著縫縫補補的僧襖,邊角被洗到泛白,針線都磨得起毛了…… 李香庭任她拉著自己,淡淡道:“別哭,重逢是緣,是好事。” 戚鳳陽垂首,淚如雨下。 盡管歷盡千帆,心境早已不若當年,可再次看到李香庭,她好像頓時又變成那個不諳世事、脆弱的只想依靠著他的小女孩。 這些年在國外雖風風光光,但也吃了很多苦、經歷了許多困難的事,她孤身一人在異鄉,輾轉各地,身邊的朋友換了又換,始終沒有刻骨銘心走至最后的人……如今,夢里、回憶里那座聳立的大山就矗立于眼前,她一直祈盼著這座高山能夠永遠綠茵遍野,每一塊土壤都長滿鮮艷的花草;每一片空氣都彌漫馥郁的花香,可現在……戚鳳陽含淚仰望平靜祥和的僧人,這是她那個意氣風發的少爺嗎? 是,是的。 人的眼睛不會變,一如當年干凈、明亮,充滿愛、光明與無限善意。 繁華褪盡,她的山更加滄桑,更加沉穩,更加神圣,也更加遙不可及了。 雪墜落下來,碎在她的肩頭。 李香庭抬手,輕輕將雪拂去:“怎么灰頭土臉的?從哪里來?” 戚鳳陽這才緩過神,慌忙拭去臉上的熱淚,對他強扯出一抹笑容:“法國,我先回的滬江,聽說你去重慶了,又找去重慶,沒想到晚了幾天,錯過了,然后我又轉幾趟車找到這里。”這一路舟車勞頓,什么人馬牛驢車都坐過,身上搞得臟兮兮的,她用袖子揩了揩臉和脖子,“沒想到華恩寺這么偏,好在遇到一位運菜的大伯,順路把我帶了過來。”話音剛落,她的肚子“咕”一聲響了起來。 “來吃點齋飯吧。” 戚鳳陽尷尬地點點頭,她忙著趕路,從早上到現在還沒進食,早已餓得昏天暗地。 李香庭提上她的行李走在前面,戚鳳陽緊跟其后,穿過佛殿,走過幾番回轉的長廊,進了齋房。 小廚房有中午沒吃完的饅頭,李香庭燒鍋熱水,順便把干糧熱熱,備好了給她端過去:“先吃些墊墊,晚飯要晚點,寺里其他人不知道去哪了。” 戚鳳陽雙手接過來:“謝謝。” 李香庭坐到她對面,靜靜看她用餐,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容,看來是真餓,兩個饅頭不一會兒啃完了:“還要嗎?” 戚鳳陽搖搖頭:“我飽了,少……”她自知不該再這樣叫了,可又該喚作什么呢? 李香庭見她面露難色:“叫我明寂就好。” 戚鳳陽一時有些難以叫出口,只點點頭。 “這幾年還在畫畫嗎?” 戚鳳陽更加用力地點頭:“我每天都在畫,少……”她無奈地皺了下眉,暗自掐自己大腿一把,“我帶了幾幅,想給你看看。” “好啊。” “我把畫放在寺門口了。”戚鳳陽站起身,“你等一會,我去拿過來。”說完,便跑了出去。 戚鳳陽風風火火地穿過寺院,將扎捆好的畫拖上來,有六幅,千里迢迢帶著,只為讓他看一眼。 李香庭將碗筷清洗好出來,戚鳳陽已經氣喘吁吁地回來了,他迎上去,幫人提起畫:“就在這看吧,靠到墻邊。” “好。”戚鳳陽小心解開繩子,將畫整齊擺成一排,退后站到李香庭旁邊,等待檢閱。 她不時用余光偷瞥李香庭一眼,心里無比忐忑,有種老師要檢查作業的感覺,即便自己獲得無數獎項,得到許多業界人士得認可,在此刻還是緊張到有些發抖。 李香庭認真看著這幾幅形式多樣的作品,構圖大膽,色彩比起從前用的更加精妙,已經完全形成了獨特的畫風,短短幾年,如此大的進步讓人不可思議,又好像意料之中。 他寬慰地笑起來:“抱歉,我已經指導不了。” 戚鳳陽太過緊張,導致一時沒懂此話的意思:“嗯?” “你的畫不該用好或不好來評判,”李香庭轉身面對她,“恭喜。” 戚鳳陽這才反應過來剛才那句話的意思,背脊卻涌上一股莫名的悲涼感,她仍希望李香庭能像從前那樣點出自己的每一處小毛病,告訴自己應該怎樣改變……簡簡單單一句“恭喜”,叫她怎也喜不起來。 “沒有缺點嗎?” “我只看到你對萬物和情感獨特的理解,充滿了自我與生命力。”李香庭直白道:“以我在油畫上的造詣,給予不了你更多的指點,只希望能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你是個天生的畫者。” 戚鳳陽與他對視著,眼里光劇烈晃蕩,她忽然很想哭,很想撞進他懷里痛快地哭一頓,卻還是強忍下胸腔下的所有酸澀,勉強地笑起來:“我一定會的。”她別過臉,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眸中的愴然,往不遠處的佛殿望去,“聽說你一直在保護這里的壁畫,我剛才進大門也看到了一些,果然很震撼,可以帶我看一看別的嗎?” “當然。” 李香庭從天王殿開始,一一為她講解,從畫面特點說到歷史、佛教故事。 剛說完兩座殿,吳碩、趙淮和文瑾說說笑笑回來了,身上還帶了點酒味,這是又躲到西山樹林吃野味喝酒去了。從前時常發生這樣的事,他們不是佛門子弟,李香庭也理解在這荒山野嶺之中大家的不易。 看到一個漂亮姑娘在,幾人過來打招呼:“這么晚還來拜佛。” 戚鳳陽與他們點了個頭:“你們好,我叫戚鳳陽,是明寂的……”她看了眼李香庭,又對三人道:“朋友。” “我就說不像本地人,”文瑾笑著打量她,“我猜你從滬江來。” “也算是吧。” “我叫文瑾,”文瑾給她介紹道:“他叫趙淮,這個是吳碩。” 趙淮和吳碩異口同聲:“你好。” 打完招呼,三人便各忙各事去了。 李香庭一直給戚鳳陽講到晚上十點多鐘。 雖輕描淡寫,她卻從他的一言一語中感受到了崇高而熱烈的愛與信仰。 晚些,李香庭把人安頓下來,便去做晚課了。 戚鳳陽睡不著,出來院里走走,見不遠處的寮房燈火通明的,便過去看一眼。 這是他們后改造的工作室,趙淮和文瑾已經休息了,只有吳碩在忙。 戚鳳陽敲敲門。 吳碩聞聲抬頭:“欸,你還沒休息,進來坐。” “不會打擾你吧?” “沒事,我就是整理整理文稿。”吳碩拉了把椅子給她坐,“你隨便看看。” “謝謝。”戚鳳陽坐下來,看向桌上堆著的亂七八糟的書與稿件。 “不好意思,有點亂。” “需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 戚鳳陽望向四壁掛著的畫:“這都是你們臨摹的?” “對,壯觀吧!” “我第一次見這樣的畫。”戚鳳陽又起身,站到畫前仔細欣賞,“我以為歐洲教堂里那些壁畫已經是空前未有的,卻沒想到我們國家在上千年前就有這樣的巨作,一點都不遜色那些享譽世界的名畫。” “是啊,我們第一次見都是這樣的感慨,沒有一個畫者不會為之傾倒,也希望讓更多人看到它們,所以才一直堅守在這里。”吳碩立到她身側,愉快道:“現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起碼教育部開始重視了,以后我們要在寺院后面開一塊地蓋房子用作研究所,等建設好了,以后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來這里。” “晚上佛殿光線不好,明天我一定好好去看看。” “天暗下來就這樣,壁畫顏色都變了,等明天早上看又是另一種樣子。沒辦法,寺里條件不好,至今都沒通電,只能靠蠟燭照明,我們幾個之前都沒戴眼鏡的,經常夜里臨摹,眼鏡都熬壞了。” “辛苦你們了。” “都是值得的。”吳碩自豪道:“前段時間在滬江和重慶開展、做講座,看到很多人對華恩寺的壁畫如癡如醉,還說有空要來寂州看看實物,可有成就感了。” 戚鳳陽注視著畫中的菩薩,良久沒有說話。 吳碩回去繼續收拾稿件:“熬這么久,總算有點盼頭,其實最不容易的還是老師,也就是明寂嘛。我們日后還可能去別的地方,可他是把這輩子都搭在這里了。”他忽然深深嘆息一聲,“入了空門,就什么都不要嘍,可憐他那個女朋友。” 戚鳳陽轉過身來:“女朋友?” 吳碩抬首,看到她訝異的表情,雖不知這個姑娘與老師的具體關系,但隱約覺得提錯了人:“嗯——過去的事了。” 戚鳳陽走到他旁邊:“能跟我說說他這幾年的事嗎?” 吳碩撓了撓后腦勺,思前想后,也沒什么好藏著掖著的:“嗐,都是傷心事,不知道你聽沒聽過她的名字,叫陳今今。” …… 第138章 吳碩邊收拾邊跟戚鳳陽嘮叨了過去的很多事,從來這里,到經歷戰亂,到日本兵的多次燒殺搶掠,再到李香庭和陳今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