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85節
“今今——” 陳今今猛然回頭,看到他的那一刻,眼淚又快要掉了下來。 李香庭圍著她送的圍巾,徐徐走來。 她強忍住酸澀,笑著道:“不是說好不送的?!?/br> 李香庭伸過手,將一串佛珠給她:“戴著?!?/br> 陳今今趕緊接了過來,套在手上:“謝謝?!?/br> 李香庭凝視她泛紅的眼睛:“我為你留一炷香,等你來了燒。” “好?!彼首鬏p松地抵了他的肩膀一下,“放心吧,我命大,佛祖也會保佑我的,走啦?!?/br> “去吧?!?/br> 陳今今最后看了他一眼:“明寂,你抱抱我吧?!?/br> 李香庭紋絲不動。 她低下頭笑了:“算了,我——” 話音未落,一個溫暖的懷抱蓋過來。 他輕輕籠住她清瘦的身體:“今今,再見。” “好?!边@一次,換陳今今推開他,她知道不該一味貪圖溫情,否則又該放不下了,“再見?!?/br> 陳今今努力保持微笑,不想在最后一刻露出一點窘迫和悲傷,她笑著轉過身,頓時又淚如雨下,騎上馬,頭也不回地離去。 李香庭立在寺門口,望著她的背影逐漸消失。 他默默站了很久……很久。 昨夜,他亦一夜未眠。 坐于佛殿手握佛珠,祈愿余生福澤皆報于她。 愿諸事皆順,一路平安。 另遇,所愛。 …… 第109章 戰時交通不便,陳今今周轉一個星期才到滬江,周參謀給她寫了份介紹信,所見之人是中.共地下黨.員,滬江大學的文學教授,兼任滬江雜志副主編,姓粱。 陳今今找了家小旅館落腳,重歸舊地,沒有到處走走看看,第一時間去學校找到粱教授,說明來意后,兩人便約好晚上七點半春興茶館見面。 身上帶著兩年所寫的稿件和重要膠卷,陳今今片刻不敢離身,也不敢去人多眼雜的地方瞎晃,一直待在旅館里,守著點出門,與人碰頭。 梁教授比她還要早到十分鐘,已經在包廂內點好茶水和點心。一見人,立馬站起來迎過去,與她握手:“同志,你好,學校人多眼雜,講話多有不便,怠慢了?!?/br> “這里?”陳今今警惕地掃了遍四周。 “放心,都是自己人?!?/br> 陳今今點點頭,緊握著公文包的手這才松了些。 梁教授帶人落座,給她倒了杯茶。 陳今今顧不上品茶,將厚厚一疊稿件拿出來,遞給他:“您過目?!?/br> 梁教授肅穆地接過來,快速翻閱一番,做久了編輯,對文字敏感,一目十行,有效捕捉關鍵詞,動容地連連點頭:“太好了,這不僅是對前線的真實紀錄,更具人文關懷,從一個小士兵,一個小人物的故事切入,更容易引起群眾共鳴?!?/br> “還有照片。”陳今今解開外套,扯出里面的襯衫衣角,用頭上細細的發夾將線挑斷,把縫在衣服里的膠卷取出來,“淪陷區,怕有意外,只能這樣藏著?!?/br> 粱教授雙手接下:“辛苦你了,國家和人民都會感激你的。” “不辛苦,應該的。” 梁教授將膠卷收好,又大致掃了遍稿件:“但你也知道,如今日方管控嚴,文化界深受影響,禁止一切對其不利的言論,想公然發表是不可能的,只能做成我們的地下刊物?!?/br> “周參謀跟我說過,了解?!标惤窠駡远ǖ溃骸澳呐露嘁粋€人看到,能多喚醒一個民眾的抗日精神,都是值得的?!?/br> “后續事宜,我會全力安排,盡可能以最快速度出版。 “那就勞煩您了?!?/br> “為國之事,不談勞煩?!绷航淌谕屏讼卵坨R,抬眸看她,“陳同志以前是小說家?” “算不上家,混口飯吃而已。” 梁教授微微蹙眉,回味著她的名字,這才反應過來:“《花墻》可是你所寫?” “對?!?/br> “鄙人有幸讀過你這部作品?!?/br> 若是從前,陳今今定會洋洋自得一番,再與他侃侃而談,可千帆歷盡,人已變得低調許多,只說:“年少拙作,見笑了。” “你過謙了,《花墻》當年可是銷量火爆,你能來寫這些,是文壇幸事?!绷航淌谖@口氣,“只是如今黨內經費有限,怕是——” “我不需要報酬,”陳今今知道他要說什么,“這是一個中國人應該做的?!?/br> 梁教授欣慰地點頭:“非常感謝你的付出。” 陳今今以彼之話回應:“為國之事,不談感謝?!?/br> “那你以后還會寫愛情小說嗎?你的讀者們可是翹首以盼?!?/br> 陳今今微笑了笑:“國不安,不談愛?!?/br> …… 梁教授有家室,身份對家中保密,不能在外逗留過長時間,兩人簡要聊了聊,交接完畢,便分別了。 心里最大的事放下,整個人都松快很多。 陳今今也終于敢在街上光明正大地行走,不用顧忌任何。她的手插在兜里,摸著幾個粗糙的銅板和大洋,渾身上下只剩下四塊多錢了,還得省著,買點膠卷。 陳今今家境優渥,雖父母早離異,但從小到大不缺錢花,一直大手大腳的,后來書賣的不錯,賺了不少稿費,便更加不懂節制,大肆揮霍。 戰爭爆發,她積攢下來的錢財幾乎都捐了出去,只留有小部分用來買紙筆、膠卷,直至今日囊中羞澀,連個像樣的旅館都住不起,就連剛才茶館里梁教授點的糕點都被她打包下來,留做明日的口糧。 陳今今走進繁華熱鬧的租界,還是記憶中的驕奢yin逸,她路過從前常出入的酒館、舞廳,數不清多少個日夜是在里面渾渾噩噩度過的,她曾經視酒如命,一天不來上兩口覺都睡不好,可這兩年跟著各個部隊行軍打仗,自然而然也就戒掉了。 雖沒錢,但漂亮女人進了這些地方,有的是男人搶著買單,可她如今是到門口都不想進去喝兩杯、扭兩下。 陳今今心灰意冷地走在漫天香粉里,燈紅酒綠看得越多,越讓她覺得難過。前方戰士們饑寒交迫,在水深火熱中奮勇殺敵,這里的人們卻還在醉生夢死里一擲千金…… 她不愿再多待一秒,便要回旅館歇息,好好想想接下來去哪里。 回去的路上,遇到個行乞的老頭,可憐巴巴地躺在街邊。陳今今捏了個銅板放進他碗里,走出去兩步,又折回來,再放了一個。 即便自己也很窘迫,但起碼目前尚能溫飽,見到苦難,幫上一把,讓她心里會好受一些,她想:如果李香庭在這里,一定也會傾囊相助的。 又開始思念了。 一旦陷入這種情緒,便長久不能自拔。 陳今今努力壓制著情感,讓自己不去想他。 在黯淡的路燈下緩慢地行走,卻每一步,都是他。 她不禁想起與李香庭初次相遇的場景,可惜那時喝得爛醉,怎么碰面的?怎么鬧進警察局?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如果能忽然想起就好了,真遺憾。 陳今今進了旅館,看到公共區域的雜志架上放了些報紙,便問前臺坐著的女人:“小妹,報紙能借我看看嗎?看完了我就還下來?!?/br> “你隨便看。”小妹還把柜臺上的遞過去,“這是今天的。” “謝謝。” 陳今今拿著報紙回屋,將窗戶關了,趴在床上慢慢看。 果真是日方嚴格管控下的滬江,各版面都是撲面而來的小心翼翼和虛偽,她快速翻看,掃過一條條無趣的標題,換了一張又一張。 忽然,版面上出現一個熟悉的人。 陳今今騰地坐起身,將報紙貼近眼睛,仔細辨認上面的一張照片,這不是……杜末舟嗎? 她看向下方的小字,指尖掐住報紙,快把它穿透。 怎么會……他怎么會做了個賣國賊! …… 當年陳今今隨杜召和杜和的軍隊南下,他們就是在淞滬戰場上分開的,這一別,亦是兩年。 不管杜末舟是不是漢jian,陳今今都想再見一面曾經那個驍勇善戰、不顧性命沖在最前方的將領。 她打聽到杜召時常出沒在不飛花,便到那試試能不能碰上。 陳今今沒有像樣的裙子,兩套換洗衣褲在戰場的摧殘下早就破舊不堪,門衛一度攔著她不讓進。陳今今沒辦法,去舊物市場花四個銅板買了條樸素的旗袍。 人長得美,稍作打扮便招蜂引蝶,這兩日,不停有人邀請她跳舞,陳今今一一拒絕,一直坐于角落,在小筆記本上寫東西,與這飄渺渾濁的環境格格不入。 第三天,她照舊找個不起眼的位置坐著,有個西裝革履的先生過來搭訕:“在寫什么?” 陳今今沒理他。 “小姐?”先生坐到她旁邊。 陳今今這才抬臉。 “我猜,你是個詩人?!?/br> 陳今今笑笑,指了指耳朵和嘴巴,示意自己是聾啞人。 先生看中的是樣貌,聾啞也好,瞎子也罷,并不妨礙眼前這位美女給人帶來的賞心悅目,他道了聲歉,與侍應生要了紙筆,寫下一行字,展示給她看——能邀請你跳支舞嗎? 陳今今搖搖頭,往腳指了指,示意自己是個瘸子。 先生笑了:“小姐拒絕人的方式真有意思?!?/br> 陳今今攤了下手,視線穿過人群,落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上。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