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83節
嘴唇在她的耳后、頸邊不停摩挲著,目光流轉間,又看到她后肩上那只綠色蝴蝶刺青,溺在了水中。 李香庭忽然停住,扣住她落在自己腰上的手,驟然起身,淌水往湖中間去。 陳今今癱在岸邊,微張著嘴唇,迷離地望向仿佛近在咫尺的夜幕,身上還留著他的余溫,不一會,又被一陣又一陣卷過來的微浪浸得冰冷。 她沒有再質問他、糾纏他,靜靜地半躺著,待心情完全平復下來,才起身扣好半敞的薄衫。 她看向泡在水中的李香庭,將飄浮的毛衣拾上,淡淡道:“回去吧?!?/br> 李香庭垂首,緊閉雙眼,合掌靜心:“今今,我會永生守護華恩寺,不能誤你?!?/br> 陳今今游到他身后,知道他此刻不愿看自己,輕輕吻了下他的后背:“那我先走了,你放心,我以后不會打擾你了?!?/br> 靜謐的湖面沒有一點生氣,四下里,只剩他一個。 李香庭睜開眼,目光落在周身黑漆漆的湖水上,早在剃度之際,燈一師父就跟自己說過:出家,最難割舍的不是錢財名利,而是情。人之心水本澄,既生愛欲,心中則變得渾濁,不得安靜神通,而不能見道,就像用手去攪動澄凈的水,便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 現下,眼前看到的又是什么? 他抬起手,撫了撫水面上破碎的自己。 經文千遍,佛法駐心,修行舍心、定心、戒心……還是難以做到真正舍愛,到頭來,終是應了她的那句——六根未凈。 …… 李香庭走回華恩寺,已近天明。 水中泡了半夜,濕著衣服回來,又受風寒,他發起燒來,剛到寺院便倒下了。 吳碩把人扶回房間,一路絮絮叨叨:“怎么搞成這樣子,昨晚到處找不到你,你去哪了……” 等李香庭再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他頭疼地厲害,問吳碩:“陳今今呢?” “她走了?!?/br> “回軍隊了?” “好像是,老楊說的,我沒撞見人?!眳谴T又補充一句,“但是馬還在后院拴著,說是留給寺里用,方便出行?!?/br> “那她怎么走的?” “就……兩腿走。” 李香庭掀開被子要下床。 吳碩攔住他:“你要干什么去?” “河下離這四十多公里?!?/br> “那你也不能這樣去找她,她來來回回也好幾趟了,路熟,應該沒事。”吳碩見他擔心的表情,“昨晚你跟她出去了?吵架了?” 李香庭不想回答,干咳了兩聲。 “先吃點東西吧,我讓劉奶奶煮了點粥?!眳谴T把他蓋好,“你別亂動,等著,我馬上就來。”他跑出去,不一會兒,端著粥回來,卻見床上空空,頓時垮了肩,轉身看向外面,暗嘆一聲:“去吧,不去死不了心?!彼约汉攘丝谥?,又自言自語地走回廚房,“說不定去一趟又活了?!?/br> …… 李香庭并不知道目前軍隊駐扎在何處,還是前幾天聽陳今今提到河下,便騎馬尋過去看看。 中途歇息,問老鄉,得知他們已經遷到紀家村附近。 李香庭發著高燒,這一路上只覺得天昏地暗,勉強撐著身體再找過去。 離村口還有段距離,就看到兩個穿軍服的小戰士在田中幫農戶趕牛,他下馬走到跟前合掌與人鞠了一躬,問道:“請問一個叫陳今今的戰地記者在你們的隊伍嗎?” 難得來了個戰地記者,他們都認識,一個黑瘦的小戰士指著西邊道:“陳記者啊,在的,在村里呢吧。” 另一個高點的戰士問:“出家人,你找她有事嗎?” “我把馬還回來。” “欸,你是不是華什么寺的?” “華恩寺?!?/br> “對對對,前幾天陳記者帶了很多吃的來,說是寺院里的大師送的,就是你吧?” 李香庭喉嚨嘶痛,低啞著聲道:“大師不敢當,我就是個普通僧人。” “謝謝你的東西,很好吃?!?/br> 李香庭再次與他們鞠一躬:“也謝你們保護百姓、守衛疆土?!?/br> 同兩位小戰士告別后,李香庭便往村里去,按照他們的指示來到衛生隊。 陳今今正在給兩個瘸腿的戰士合照,他定在原地,沒有上前。 此行只為看她是否安全,如今也算放下心了。 膠片數量不多,陳今今盡量省著拍。 收好相機,她便找吳參謀去,正走著,忽然看到自己的馬,叫住牽著它的人:“小劉——” 小劉聞聲看去:“陳記者?!?/br> 陳今今走近,撫了下馬脖子:“它怎么在這?” “一個和尚送過來的?!?/br> 陳今今心口一震,忙問:“人呢?” “不知道。”小劉見她一臉驚訝,“你沒見到人?他還問我你在哪呢?!?/br> “沒有,他什么時候來的?” “得有一個鐘頭了吧?!?/br> 陳今今拉過牽馬繩:“我出去一趟?!?/br> “又去寺里?” “嗯。”她跨上馬,剛要走,村那頭忽然傳來集合的哨音。 小劉一個激靈,立馬趕去集合。 陳今今望向遠方的路,按人的腳程算,這個時候追,還能追上。 她緊握著韁繩,輕輕一拉,還是轉向集合地跑去。 …… 第108章 十月是寂州最美的時候,滿山燦爛的黃葉,既不擁擠,也不稀疏。 秋風蕭瑟,帶著零星的落葉在空中盤旋,落在僧人素凈的衣服上。 李香庭身上guntang,一會兒冷,一會熱,喉嚨痛得快冒煙,輕軟的布鞋踏在枯萎的草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他沒帶照明工具,得趕在天黑前回到寺院。 走著走著,右側不遠處的樹下傳來動物的哼哼聲,仔細聽去,像是狗。 他走近查看,確實是一條狗,雪白的毛上沾了一片片泥與血。它受傷了,兩條后腿像是被什么東西夾斷,傷口近乎潰爛。 這里四處無村莊,李香庭不知它從哪來,但見這瘦弱無力的模樣,應該久未進食,被困在這很久了。 “你愿意跟我走嗎?” 小狗可憐巴巴地看著他,輕聲地哼哼,像是撒嬌,像是痛鳴,又像是回應。 李香庭小心地抱起它,輕輕將傷口處的泥巴弄掉,便帶著狗繼續前行。 他們來到一條河邊,李香庭握住小狗的肚子,讓它嘴靠近水邊,見它“噗嚕噗?!贝罂诤人Φ溃骸奥c?!?/br> 等狗喝足,他才自己捧一掌清流飲下。 涼爽的秋水潤了干疼的喉嚨,舒服多了。 李香庭坐在岸邊歇會,一停下來,身體所有的不適更加清晰,他暈乎乎地靠在石頭上,身上燙得難受,便濕了點衣角搭在額頭上降降溫。 他是被狗弄醒的。 隔著潮濕的衣服,柔軟的舌頭在臉上來回舔舐。 李香庭扯下臉上的布,睜開眼,天色暗下來,已是傍晚了。 他頭暈眼花地直起身,捶了捶昏沉的腦袋,剛清醒兩分,忽然看到不遠處一雙幽暗的眼,是一頭瘦弱的孤狼。 小狗窩在他懷里,瑟瑟發抖。 李香庭將狗抱著站起來,倒退著往后走幾步。 狼跟了上來,卻沒有攻擊的意思。 李香庭停下,狼也停下。 它也許是從西山出來的,看毛色,應該是頭老狼,瘦得皮包骨頭,腳步都蹣跚許多。 李香庭雖高燒,但對付這樣一頭年邁虛弱的孤狼還是沒問題的,也看得出,它想吃自己懷中的狗。 狼虎捕食,天性使然,自然規律,人類不該插手。 他看著懷中的狗,放下,它失去生命,不放,面前這頭野狼亦有性命之憂,怎樣選擇都無法兩全。 出家人慈悲為懷,普度眾生,這眾生,又何止同類。 放眼望去,一花一木,一蟲一獸,世間生靈皆為眾生。 李香庭憐憫地注視著垂首的老狼。 既佛祖前世割rou喂鷹,摩訶薩埵王子舍身飼虎,自己又何不可以己身救兩命。 也許是燒迷糊了,也許是徹底看破血rou軀殼之苦,他迷迷糊糊地將懷中小狗放在草地,緩緩向野狼走去,盤腿而坐。 身邊沒有利器,他便將左手朝它伸去,因為右手還得執筆畫畫、翻閱佛經。 狼離他兩尺遠,小心靠近,嗅了嗅他的手指,抬起頭,與他對視片刻,卻轉身離開了。 李香庭手懸在半空,任風溫柔地摩挲指縫,望著老狼孤獨的背影,心中卻無比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