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81節
他正坐在門口的臺階上,身體倚靠著斑駁的紅柱,灰色長褂披在肩上,也垂落在地,沾了晨時的濕氣。 身畔還放了盞早已涼透的煤油燈,蒙了層細密的露。 陳今今到他面前蹲下,凝視他安靜的睡顏,柔軟的睫毛上墜了小小的水珠,印著天地萬物。 他這是……等了自己一夜? 一陣酸楚涌上心頭。 傻小子,傻和尚…… 陳今今湊近,輕輕吻了下他冰涼的嘴唇,只有在他沉睡的時候,她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靠近。 李香庭睡熟了,沒有醒來。 陳今今本想再吻一下,目光落到他身后殿內的佛像上。 她在心里默默懺悔:對不起,褻瀆了你的佛子。 秋夜天涼,又下著雨,他的臉色蒼白,手指也被風吹得紅紅的。 陳今今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頸邊焐著。 李香庭忽然醒過來,睜眼看到她,提著的心才終于落下,他抽出手,直了直身體,正坐:“你來了。” 陳今今聽他嗓音低啞,心疼極了:“你怎么坐在這?等我?” “嗯。” “對不起,昨天突發狀況,沒能按時過來。” “你平安就好。”李香庭看她衣服濕了,才發現天空飄了些小雨,“下雨了,進來吧。” “好。” 李香庭起身,坐太久,雙腿都僵麻,踉蹌了一步。 陳今今趕緊扶住他。 李香庭手撐住墻:“沒事。” 陳今今欲言又止,自己松開了手。 李香庭見她的馬在前面的草地吃草:“不牽進來嗎?” “讓它自在吃會吧。” “萬一跑丟了。” “跑丟了,就放它自由。” 李香庭低眉微笑了一下,沒再言語。 盡管經歷了這么多事,她變得沉穩許多,但內核永遠沒有變,還是曾經那個自由的靈魂。 兩人沿著幽長的長廊往后院去。 這會人們都沒起身,寺院靜悄悄的,偶爾立幾只鳥于屋檐,發出幾聲輕鳴。 李香庭道:“我幫你去借身衣服。” 陳今今跟在他身側:“不用。” “濕了,會感冒。” “沒事。” “那烤烤火,暖一下,今天外面沒太陽。” “好。” 李香庭住的是從前燈一的房間,床底放了個小火爐,他帶陳今今進去,將火爐翻出來,放了些木棍點上。 陳今今穿了件米色短款外套,脫下后,里面是件淡綠色毛衣。 她還是那么喜歡綠色。 李香庭不便多看:“你在這烤會。” “那你呢?” “我去做早課。” “好。” 李香庭走出房間,關上了門。 陳今今雙手揉揉胳膊,這一路風雨,確實快凍僵了。她注視著搖曳的火苗,挪近些,將手攤開靠過去,真暖和。 不過幾分鐘,門被敲響。 “請進。” 是李香庭。 陳今今見他,立馬站了起來。 “燒了點水,你喝點熱的。”李香庭提了個壺進來,“就用我的杯子吧,干凈的。” “好。”她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李香庭見她一身單薄的毛衣,冷得縮著肩膀,把床上的被褥抽出來,遞給她:“裹著。” 陳今今接過來,抱在懷里:“謝謝。” “我出去了。”他又離開房間。 陳今今望著他的背影,笑了起來,將被子披在身上,走到桌前拿起搪瓷杯倒了杯熱水。 還是從前那個杯子,只是手柄磕了塊瓷,曾經無數個寒冷的夜,她都是用的這個杯子盛上糖水,遞給忙于修復的李香庭。 她雙手捂住杯身,不一會兒,手掌熱了起來。 心卻一會熱,一會冷。 李香庭的桌上仍堆滿了書,五花八門的,歷史、藝術、佛經都有,還有些稿紙,凌亂地堆摞著,沾滿了大半個書桌。 閑來無事,陳今今便想幫他整理整理,將散落的筆收好,拉開抽屜,剛要放進去,看到一張信紙下的照片,露出一個熟悉的邊,是她曾經在雪夜給明盡、燈一和李香庭拍攝的照片。 陳今今將照片抽出來,看著上面意氣風發的李香庭,還有乖巧純凈的明盡、慈祥穩重的燈一,不禁紅了眼。 好想他們啊。 沒記錯的話,還有兩張。 陳今今無意侵犯隱私,只想看看過去的照片,將信紙拿到一邊,便看到另一張照片壓在下面。 那一刻,她怔住了。 李香庭在自己旁邊,畫了一個他。 陳今今拿起照片,有些哭笑不得,手指觸摸著他的臉。 盡管有些突兀,但也算是填補了那夜的遺憾,好像他們真的在一起了。 一陣酸澀過后,又是隱隱的歡喜。 原來,他一直沒忘了自己。 …… 外面雨大了些。 身體被火烤得燥熱起來,臉蛋都紅撲撲的,陳今今滅了火,走出他的房間,和兩個小孩在廊下玩捏泥人。他們說這是李香庭教的,除此以外,還教了他們畫畫、認字,給他們講中華幾千年朝代更迭和源遠流長的文化。 一個婦人在不遠處的寮房門口坐著織毛衣,陳今今湊過去看了兩眼:“哪來的線球?” “把我的舊毛衣拆了,給孩子織一件,馬上要過冬了。”婦人見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要不要試一試?” 陳今今擺擺手:“我不會。” “我教你啊,你看。”婦人動作放慢了些,“這樣,再這樣。” 陳今今看會了,上手織了兩道。 婦人連連夸贊:“你真聰明,一教就會。” 陳今今笑起來:“是你教得好。” 婦人瞧見她眼尾的疤:“這是戰場留下的吧?聽他們說你是戰地記者,拍打仗的照片。” 陳今今抬眸看她一眼,見人盯著自己眼睛,點點頭回答:“嗯,是的。” “前線多兇險啊,別再往那么危險的地方跑,槍彈無眼。” “總得有人做的,這些不僅是歷史,還是日軍侵略的證據,應該被記錄下來,讓全世界看到,讓我們的后人看到。” “可你一個女孩子,日本鬼子都不是人,”婦人長吁短嘆,“你這么漂亮。” “我會保護好自己的,”陳今今明白她指的什么,掏出懷里藏著的一顆小手榴彈,“實在沒路了,就算被炸得粉身碎骨,也不會便宜了鬼子。” “呸呸呸——”婦人按住她的手,“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菩薩會保佑你的,明寂師父也會日日為你祈禱。” 陳今今將手榴彈收回去:“好。” “我聽說過你們的事,”婦人遺憾地搖搖頭,“你不容易,他也不容易。” 陳今今卻笑著點頭:“不說這些啦,你看我織的對不對?” “對對,手真巧。” …… 午飯做好了。 劉奶奶讓阿正把大家都叫到齋房來。 陳今今滿腦子都是李香庭抽屜里的那張照片,她坐到他的旁邊,心情難得愉快,邊吃變笑。 劉奶奶問她:“什么好事?陳丫頭開心成這樣。” 陳今今抬眼看她:“沒有,跟你們在一起很開心。”她將自己的饅頭掰了一半,分給坐在對面的小女孩,“給你吃。” “謝謝jiejie。” “不用謝,小孩子要多吃點,長身體。”話音剛落,自己碗中落下一顆素菜丸子,是李香庭夾過來的,她又把它夾回去,“我不太餓,你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