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62節
華恩寺又來了兩個難民,一位身懷六甲叫柳紅梅的孕婦和九歲的女兒小蘭。以如今寺院的情況已經沒有能力接濟難民了,可風雪夜,百里冰封,又不好讓兩個弱女子離開,李香庭問過燈一后,便安排她們在這先住幾天。 加上先前來的劉爺爺一家,寺院一共住了九人。 除夕夜,他們用僅有的一點面粉和挖來的野菜包了十八個餃子,原本是按一人兩個分發,但燈一和李香庭都不肯吃,把自己那份留給了懷孕的柳紅梅,吳碩和王朝一見狀,也將自己的給了兩個小孩。 這是在華恩寺度過的第二個除夕,物是人非,唯有燈一和李香庭一直在。 盡管家園破碎、物資緊缺,但眾人聚在一起,又成了相扶相依的一家人。 燈一身體不適,不能久坐,吃完后李香庭便把他抱回了房里,燈一骨瘦如柴,才不到八十斤重,李香庭將人放回被褥,又道:“我幫您擦擦身體吧。” 這一番折騰,燈一已無力氣說話,似乎是點了個頭。 李香庭便去打了盆熱水,將小火爐點上,挪到床邊,揭開燈一的僧襖,幫他擦拭。 自打明盡去世,這是第一個給他擦身體的人。 燈一緊閉眼,忽然落了兩行淚。 李香庭手頓住了。 一直以來都是燈一開導自己,像一座穩重的大山默默矗立身后,支撐著自己早已破碎的靈魂,他從未想過,這座堅韌的大山也有晃動的一刻。 可李香庭猜不透,他的淚為的是什么。 也許是為蒼生,也許是想明盡了…… 他繼續為燈一擦身,什么話也沒說。 …… 齋飯里熱火朝天,小蘭站起來,給大家唱歌,嗓子清脆嘹亮;劉奶奶也哼起鄉間小調;王朝一以碗為器,敲擊配樂,獻一首英文歌;吳碩講起笑話來,惹得大伙捧腹…… 可這樣一個特殊的、美好的日子還是被忽然而至的日本兵打破了。他們是生面孔,第一次來這里,雖然只有兩人,但氣勢洶洶,舉著槍到處掃。 吳碩緊握拳頭看他們翻箱倒柜,極力壓制著心中的憤恨。 一個日本兵看到柳紅梅碗里的餃子,上去就奪,一邊吃一邊將剩下兩個餃子塞到口袋里。 “媽的,搶孕婦吃的!”吳碩咬牙切齒,再按耐不住,忽然撲過去,將身材矮小的日本兵按倒在地。 聽到呼救,另一個日本兵忙舉槍朝他射擊過來,吳碩反應快,一手將身下的日本兵翻過來,子彈正中他的胸口。 槍聲傳了過來,李香庭愣住,顧不得替燈一穿好衣服,拉過被子蓋上。 剛要走,燈一拉住他袖子:“帶我出去。” 李香庭推開他的手:“我先去看看,別擔心。” 又一槍響從齋房傳來,李香庭遠遠就聽到里面叮鈴光當的聲音,一進門,看到一群人嚇得縮在角落,王朝一和吳碩死死扣住一個日本兵,還有具尸體躺在地上。 “老師!”王朝一死死抱著不停掙扎的日本兵的頭,“槍!” 李香庭趕緊過來將槍拿走,又找了根麻繩過來,將人捆綁住。 死了個日本兵,事情就復雜了,現如今只能將另一個解決,防止事情敗露。 他們將活著的日本兵背手綁住,和尸體一起帶到遠處的林中。 日本兵被塞住嘴巴,惡狠狠地瞪著挖坑的三人,躺在地上像蟲子一樣蠕動,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吳碩聽得煩,上去給他一腳,想起慘死的明盡,又沖腦袋猛踢兩下。 坑挖好了,三人立在日本兵面前,手足無措。 必須得殺了,可他們三個文人,哪里輕易下得去手。 李香庭拿刀過去,抵在日本兵脖間,汗順著臉滑落,遲遲沒有動手。 日本兵這才嚇得流眼淚。 李香庭盯著他祈求的雙眸,心亂如麻。 吳碩見人不動彈,奪過刀一把插進日本兵的脖子里,怕死不透,沖心口又補了一刀。 看著日本兵瞪圓的眼睛和噴濺的鮮血,他才后知后覺地嚇退一步,跌坐在地上。 王朝一扶起吳碩:“是他們作惡多端,是他們該死。” 吳碩臉色蒼白,干咽口氣,點點頭。 王朝一看向地上的兩把槍:“這槍怎么辦?” “一起埋了,不能留隱患。”李香庭將尸體拖進坑里,一鍬鍬將泥土填進去。 他們凌晨才回來,齋房的血跡已被清理干凈,墻上有處彈坑,李香庭拿上工具去修補,好在常年修復壁畫,經驗豐富,這點痕跡不算什么。 修復好,他把眾人召集過來,嚴肅道:“今晚的事就當沒發生過,我們沒見過日本兵,吃完了年夜飯,燈一師父身體不舒服,提前回了房間;我,王朝一和吳碩一直在工作室畫畫;劉奶奶在后廚刷鍋洗碗、打掃衛生;劉爺爺帶阿強回房休息;紅梅姐哄小蘭睡著后,就去大雄寶殿里跪拜,直到十點才回去睡覺,明白了嗎?” 眾人異口同聲:“明白。” “假如有日本兵來問話,我們一定要統一口徑,不能心虛,這件事一旦暴露出去,大家都得死。”李香庭看向柳紅梅和劉奶奶,“尤其是兩位弟弟meimei,一定要記住了。” 柳紅梅道:“我會囑咐好她的。” 劉奶奶膽戰心驚地點頭:“好。” …… 他們度過一個提心吊膽的春節。 李香庭還是不放心,大人嘴巴把守的住,萬一孩子害怕說漏了嘴,就全完了。他想讓吳碩帶著幾位難民先出去避避,明日天一亮就走。 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晚上九十五十分,一隊日本兵砸開寺院的門,大概有十三個,帶頭的小隊長說:“我們失蹤了兩名士兵,據其他士兵說,他們走前提過要去華恩寺找點吃的,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李香庭咬口道:“最近沒有士兵來過這里。” 小隊長不信他的話,一聲令下:“搜。” 幾個士兵分散各邊開始搜查。 一番找尋,并未發現那兩個日本兵蹤跡。 小隊長看向柳紅梅懷里的小女孩,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將人從柳紅梅懷里拉了出來。 為母則剛,此刻即便再害怕,作為母親的柳紅梅也毫無畏懼地厲聲喊道:“你們干什么?放開她!你們放開她!” 剛上前兩步,兩個日本兵舉槍對著她。 柳紅梅撥開槍要去孩子身邊,被拽回來推搡在地。 劉奶奶過來扶住她:“沒事吧。” 一群人被槍口圍堵在一起。 李香庭對小隊長道:“長官,我們真的沒見過貴方士兵,她還是個孩子,求您放了她。” 小隊長蹲下身,笑著看著小蘭,用中文道:“告訴叔叔,有沒有見過和我們穿一樣衣服的叔叔來過這里?” 小蘭搖搖頭。 小隊長歪了下頭,臉色冷下來:“真的沒有?撒謊可是要被懲罰的。” 小蘭仍搖頭:“我沒有見過。” 大家剛松了口氣,小隊長忽然掏槍對著小蘭,對柳紅梅道:“再給你一次機會,到底,有沒有見過?” 柳紅梅淚流滿面,看著被他挾持在懷里的女兒,咬牙搖了搖頭:“沒有。” 小隊長輕笑一聲,扯了下領口:“看來,你們還是不愿說實話,那我只好親自審訊一下她。”語落,提著小蘭的后領往房間去。 小蘭被他拉拽著,哭喊:“mama——叔叔——” 李香庭知道她一旦被帶去房間會發生什么,又上前拽住小蘭的手:“長官,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審訊我吧,我跟你們走,酒井中佐答應過——” 小隊長一腳將人踢倒在地,剛要走,腿被抱住。 李香庭死死抓著他站起來,將他胳膊往后折:“她才七歲!這里是寺廟,你不能這樣!” 小蘭忽然對準小隊長的手狠咬一口。 “啊——”小隊長掰開小女孩,氣得掏出匕首,回手給了李香庭一刀,接著將小蘭扛到肩上,往屋里去。 匕首刺穿腹部,李香庭單膝跪在地上,捂住傷口,抬頭看去,只見小蘭拚命掙扎:“救我——mama——” 柳紅梅淚流滿面,掙脫開劉奶奶,剛上前就被日本人的刺刀抵住肚子。 王朝一見狀,立馬擋在人前:“欺負孕婦和孩子算什么本——” 話未說完,“彭”的一聲。 所有人怔住了。 王朝一往下看去,只見心口的棉服不斷溢出血,他抬眼望向不遠處趴在地上的李香庭,彎起唇角,緩緩倒了下去。 吳碩被兩個日本兵扣住:“王朝一!放開我!放開我!” 遠處,劉爺爺背燈一出來,把人放到座椅上, 燈一猛咳兩聲,見小隊長扛著小孩:“你要干什么!” 小隊長停步,把小蘭放下,笑著朝燈一鞠了一躬:“驚擾了大師,抱歉。” “放開她,佛門圣地,不得作孽,這里不歡迎你們,請你們離開。” 剛起的興致被這一個兩個全磨沒了,小隊長放下小蘭,小蘭立馬跑回柳紅梅身邊,兩人緊緊擁抱。 小隊長對燈一道:“我只是按規矩辦事,這些人必須跟我回去受審訊。” 燈一看向李香庭:“賢不可毀,禍必滅己。”他又朝王朝一合掌低頭,隨后抬臉看向小隊長,“貧僧掌管寺內大小事務,你要帶便把貧僧帶走吧。” “不不不,大師慈悲心腸,一定和這件事無關,這里的閑雜人等就不一定了,可大師如果與他們同流合污的話,就恕我無理了。”小隊長抬手示意,“全部帶走。” 除了王朝一和李香庭,其余人全被按上了車。 李香庭朝王朝一爬過去,血染了一路,他抓住王朝一的手:“朝一,朝一。” 可人已經斷氣了。 李香庭痛苦地合上他的眼,強撐著站起來,剛走兩步,又跌下來。 血汩汩往外流,半邊身子都麻木了。 他穿過幾番回轉的長廊,爬上臺階,剛至大雄寶殿,聽到車子開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