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37節
離開學還有幾天,美術系來了兩位新老師,李香庭帶他們熟悉熟悉環境,交代教學和學生情況。 經過北平一展,他更堅定了宣揚壁畫的決心,可教學和保護壁畫皆為重任,兩者難以兼顧,也怕精力分散耽擱學生,他還是決定辭職,同兩位新老師交接完畢,便與校方遞了辭呈。 校長惜才,多次挽留,最終才以特聘教師身份請他不定時回來授課。 于是,李香庭每周都會去一趟城里,指導指導學生,再帶上一周的報紙回去,看最近的戰況。 打至今日,繁華的東海之濱已淪為血海尸山,十幾萬的軍人犧牲在淞滬會戰中,他們不畏死亡,用血rou之軀抵御敵人的槍火炮彈,寸土不讓。 烈士的鮮血染紅了中華土地,仍有無數血性男兒奮勇參軍,奔赴沙場,誓死保衛這片如畫江山。 李香庭也時常動這個念頭,可每當看到那些苦苦修復的千年畫卷、一幅幅精雕細刻的摹品和無數同陳今今一起反覆修改的文稿,又強制將那種想法壓了下去。 這是他的使命,就像肖望云曾經對自己說過,男兒無不想保家衛國、戰死沙場,可日寇之jian,讓國土處處淪為戰場。除了真刀真槍地拼刺,還有文化的掠奪與思想的入侵,他們如泛濫的蟻蟲,試圖從里到外侵蝕這片土地,毀滅、構建一個屬于他們的文明。 那更是一場無聲的戰爭。 …… 之前買的二手自行車報廢了,李香庭又跟農夫買了匹馬。 他幼時在家學過騎乘,懂些馬術,騎著棕馬來回城里寺中,跑跑歇歇,比自行車要快不少。 寂州地處偏僻,戰火未及,不經意到了九月底,滿山綠色盡褪,到處是荒蕪。 李香庭從學校上課回寺院,將馬牽到后院拴好,卸下馬鞍,忽然背后一暖,有人抱住自己,還捂住了雙眼。 “猜猜我是誰?”她壓低聲音,卻不難聽出。 “今今。”李香庭轉過身驚喜地看著她,有好多話,腦子卻突然空掉似的,只傻傻地問了一句:“你怎么來了?” “想你了,中午到的,在這等你半天了。” 李香庭扔掉手里的馬鞍,抬起雙臂擁抱她,良久,才松開人,拉著她的手將人轉一圈。 陳今今穿著黑色長袖,肩上扎了件灰色毛衣,下面一條寬松的米色麻布長褲和黑色短靴,整個人看上去比從前更加干練,攥住他的衣服道:“暈了暈了,我沒受傷,好得很。” 李香庭見她安然無恙,才問:“你從長沙來?” “不是,武漢。我把那幾張照片洗出來交給報社,又去武漢找了個國外的朋友,投了幾篇文章,受到不少關注。” 李香庭拉住她的手:“走,進去說。” 明盡見李香庭回來,開心地跑去拿水壺。 李香庭帶陳今今去看自己最近的臨摹成果。 他的畫功更成熟了,陳今今欣賞著畫紙上行云流水的線條和典雅深沉的色彩,此刻卻找不到任何一個詞語來形容,只不停說:“太棒了。” 明盡提水壺過來,卻忘了茶杯,又跑回去拿。 陳今今叫他慢點,順道去點了幾炷香,插進香爐里,拜了拜佛。 她從前不信神神鬼鬼,崇尚的是科學,所求全靠自己。 如今,也想拜一拜。 很多無能為力的時候,有個精神寄托,會讓心里舒服很多。 他們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喝茶,聊彼此近況和外面的戰事。 李香庭有種預感,她不會在此地待多少時日,卻還是想問一問:“什么時候走?” “剛來就想我走啊。” “不是。” 陳今今笑了笑:“你想我什么時候走?” “看你是去干什么?正事的話,我不留你。沒有要緊事,一直待著都可以。” 陳今今不想與他彎彎繞繞,也不想隱瞞什么,直接坦白:“我想去做戰地記者。” 她以為李香庭會勸說自己,至少會啰嗦幾句,分析這件事的危險性。 可是他沒有。 只說了句“好”。 “你不再說點什么?” 李香庭看著她堅毅又清澈的雙眸,知道自己挽留不住,也不能挽留:“你是想著以后生死難定,來再看我一眼。” 陳今今沉默地同他對視,心里一陣酸楚,忽然故作輕松擺了下手,笑道:“都被你猜到了,我還說什么。” 仿佛秋風都落寞起來,墻邊的樹葉一動不動。 李香庭起身,去樹上摘了兩顆黃果,仔細擦了擦,遞給她:“這邊特色,你一定沒吃過。” “謝謝。”陳今今接下,咬了一大口,“不甜啊。” “怎么會?我吃過幾顆。”李香庭拿起一顆嘗嘗,“很甜啊。” “我不信。”說著,陳今今就把頭伸過去,沖他手上的黃果大咬一口,“我跟你換。” 李香庭同她交換,慢慢品嘗這顆沒滋沒味的小果。 陳今今見他默默吃著,笑起來:“好吃嗎?” “很好吃。” “你還真是不挑。”陳今今把自己的黃果遞過去,“給你咬一口。” “你吃吧,樹上還有很多。”李香庭推開她的手,“你喜歡,以后我每個都嘗一口,把甜的給你。” “好啊。” 話一說完,凄清的院中又陷入一片岑寂。 “我養了些魚,要不要看看?” “看。” 李香庭牽住她的衣袖起身。 陳今今順勢抱住他的胳膊,搖搖晃晃去看魚。 魚養在東院水池中,十幾條小魚自由游蕩。 陳今今用手撩了撩水:“哪來的魚?” “集市上賣的,我和明盡去采買時碰見,就買下來放這養著,只當救它們一命。” “那下次再碰見,替我也買幾條。”她抬臉對他笑了,“善有善報嘛。” “好。” …… 半夜,陳今今溜進李香庭的房間,躺到他旁邊,摟住他。 李香庭被她弄醒,睡眼朦朧地轉身看過去:“這么晚了,還不睡。” “睡不著。” “那我陪你聊聊天。” “嗯。” 兩人卻都沉默了。 陳今今臉枕著手,目不轉睛地凝視他,李香庭繃直身體躺著,眼睛緊閉,呼吸平緩,心卻是亂的。 陳今今往他身上貼了貼,手伸向他腹部。 李香庭翻了個身,背對著她:“佛門圣地。” 陳今今從他身上翻過去,到他對面躺下,清瘦的身體被擠在他與墻之間:“我們又不是佛門子弟。” 雙目對視,皆是火花。 陳今今看到他額前的汗,微笑起來,剛要說話,李香庭傾身過來,吻住她的嘴唇。 兩人纏抱在一起,滾得木床吱吱作響。 李香庭握住她的手按枕邊,另一手落在她的薄衫上,剛拉到肩頭,忽然停下了。 陳今今意亂情迷地注視著他:“怎么了?” 李香庭在她肩頭落下一吻,溫柔地理好她凌亂的頭發與衣裳,翻騰起身,長呼口氣,壓下情.欲:“想喝酒嗎?” 陳今今沒再追問,只說:“想。” “這里沒有。” “那我們去城里。” 于是,他們牽上馬,立刻去了。 一個拉韁繩,一個拿手電照明,馬跑累了,便停下,躺在土坡上賞月。 等馬吃點草,喝點水,再次啟程。 不幸的是,雷聲轟轟,像是要下雨。 他們已行至半途,不好返回,路上又沒有遮風擋雨的地方,只能繼續前行。 不一會兒,大雨傾盆。 幸運的是,蜿蜒的閃電一次次照亮前路。 沉悶的雷聲在曠野回蕩,他們策馬在雨中狂奔,眼睛被雨糊住,看不見前路,好在老馬識途,朝前行過無數次的方向肆意奔跑。 深夜冰冷的雨凍得他們瑟瑟發抖,心卻是熱的。 陳今今臉伏在李香庭背上,緊緊抱住他,雨水沖刷掉所有的煩悶,雷聲掩蓋了晝夜縈繞在耳邊的槍炮雷彈聲。 此時此刻,天地間,仿佛只剩他們兩人。 自由地,往愛的方向。 …… 雨停了,他們來到鎮上,濕透的衣裳被風吹干,晨光熹微,早點的濃香涌入鼻息,兩人都餓了。 飽餐一頓后,并沒有去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