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35節
夜晚,他們點上蠟燭,望著故土的方向,為逝者祈禱,為生者祈福。祈求上蒼保佑戰士、國土、百姓…… 無聊時,鄔長筠會站在船邊吹吹風,看一望無際的海,有時會幻想:如果沒有杜召這張票,自己現在會在干什么? 遭受炮轟嗎?可她的公寓在租界。 逃難嗎?又能逃去哪里。 每天晚上酒會廳里的無線電臺都會播報最新戰況。 日軍瘋狂增兵,海陸空齊上,攻勢猛烈,揚言要三個月□□。中國各路軍隊往滬集結,與日軍殊死搏斗,每天數以萬計的英烈犧牲在炮火中,尸骨填滿戰壕,無畏的戰士們仍前仆后繼,用血rou之軀守護著每一塊陣地…… 鄔長筠每天準時等在電臺前,可從未聽到過有關杜召軍隊的報道。 漸漸的,她一點也不想得到他的消息。 傳來的戰況不好。 很不好。 船上的酒水頗貴,鄔長筠很少買,實在想喝,便去買一杯便宜的解解癮。 有許多人同她搭訕,請她喝酒、跳舞,妄想在漫漫長途中發展一段露水情緣以消磨時光,可鄔長筠沒一點興趣,從前沒,現在更沒有。 海上第六天,人們似乎習慣了一次次的慘敗,對于傳來的新戰況也逐漸麻木。 有錢人的生活永遠是有滋味的,音樂、美人、洋酒咖啡,安穩自在的生活逐漸掩蓋了遙遠的戰爭所帶來的傷痛與憂愁。 鄔長筠穿著樸素的黑裙子,戴頂寬檐帽,坐在角落喝酒,只有一個女人發現了她,并坐到她的面前。 兩人對視,一個笑臉,一個冷臉。 女人遞過來一支煙。 鄔長筠接下:“謝謝。” 女人為她點了火,看她清冷的臉:“你很有名。” 鄔長筠從窗上挪開目光,淡淡注視她:“虛名而已。” “我看過你的電影,《青山》,你跟想象中很不一樣。” 鄔長筠沒說話。 “你比我幻想中的陰郁點。”女人拿著細長的銅煙嘴,優雅地吸了一口,笑道:“是被船上的男人搞煩了吧?聽說很多人試圖勾搭你。” 鄔長筠別過臉,繼續看向窗外,緩緩吐出煙:“他們不值得我動情緒。” “你有情郎?”見她默認,又道:“在中國?不會是參軍了吧。” 鄔長筠彎了下唇角,沒看她:“你挺會猜。” “那我再猜猜,是個軍官?” “算是吧。” “女人的感覺很準,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心里有事。” “請你喝杯酒。”鄔長筠招酒侍過來給她倒上一杯,“禮尚往來,謝謝你的煙。” 女人豁朗地笑了:“謝謝。” 周圍的人們談天說地的,有說戰爭,有說經濟,有說世界形勢。 臺上還有金發碧眼的美人唱英文歌。 忽然間,鄔長筠竟有點懷念戲園子,比起這樣安靜的歌曲,敲鑼打鼓顯得聒噪很多,卻是熱熱鬧鬧的,不像現在,周邊圍繞再多人,她心里都空空的。 想著想著,喝下最后一口酒起身,同對面的女人道:“走了。” “再見。” 鄔長筠獨自到甲板上吹吹風,望著海平線上的落日。 不禁又想起了故鄉、故人。 她閉上眼,長呼口氣,再睜開,默默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要多想,不要愧疚,不要緬懷過去的一切。 等著自己的,是更好的未來。 …… 日軍占領北平第十二天。 死去不少老百姓,有的喪命于日本軍人之手,有的死于有恃無恐的浪人、武士。 他們強占民房、燒殺搶掠、jian.yin.'婦女,幾乎無惡不作。不僅如此,還開始實行奴化教育,限制學校教學內容,讓學生學習日語和日本文化,妄圖讓中國人從根本上屈服于日本。 肖望云去南京辦事,姜守月回了新京。雖只字未言,但李香庭覺得他兩總是神神秘秘的,好像在做什么更崇高、更重要的事情。 他也有自己的使命,過兩天便要回去寂州,繼續保護壁畫。 寂州物料有限,李香庭原本打算到滬江辦展時置辦一些繪畫用品帶回去,如今畫展不辦了,滬江又在打仗,他只能在這里將所需物品找齊。 原先很多商鋪都被日本人侵占,到處是日文牌匾和膏藥旗。街上的中國人也少,大家沒什么事多躲在家里。 李香庭讓陳今今在旅館待著,不要亂跑,最近發生太多強搶民女的事情。他好不容易找到中國人開的店鋪買到些宣紙回來,卻發現人不見了。 李香庭丟下紙,立馬出去找人。 他渾渾噩噩地游蕩于大街小巷,不敢幻想任何一點壞的可能,只能茫然地四處尋找。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前面的巷子竄了過去,后面還跟了兩個穿著武士服的日本浪人。 陳今今抱住相機一路狂奔,她知道自己被抓到意味著什么。 她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喉嚨一陣陣甜腥味,她左繞右繞,試圖把那兩個日本人甩掉,剛拐進另一個巷子,撞上一個人,她拚命掙扎,直到對方說了句:“是我。” 陳今今抬臉看清人,卻更擔心。 如此,危險的就是兩個人了。 來不及解釋,李香庭拉著她就跑,后面的追喊聲不停,兩人卻進了個死胡同。 剛要轉向另一條路,一側門開了,一位老太太朝他們招手:“快進來。” 李香庭拉她躲了進去。 老太太手里拿根鋤頭,后面還有個拿菜刀的老頭。四個人屏住呼吸,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兩個浪人嘀嘀咕咕一會,便朝另一條路跑去。 直到聲音徹底消失,他們才松了口氣。 李香庭仍緊握她的手,對老夫婦鞠躬:“感謝二老相助。” 陳今今也跟著鞠躬,像是嚇傻了,什么話也沒說。 老頭扶起他們兩:“別這樣,都是中國人,互相幫助是應該的。” 老奶奶問:“他們看清你們模樣沒有?” 李香庭看向一旁大喘氣的陳今今。 陳今今搖搖頭:“我不知道。” 老奶奶看她褲子臟了,還破道大口子,上前輕撫她的后背安慰:“別怕,不管看沒看清,先進屋,換上我的衣服,就是破舊了些,別嫌棄。” 陳今今又搖頭:“怎么會,謝謝您。” 老頭給李香庭倒了杯茶,兩人干坐著,什么也沒說。 不一會兒,老奶奶領陳今今出來了,只見她一身花褂子,松松垮垮的,襯得人有些瘦弱。 老奶奶拿出些糕點:“吃點東西,壓壓驚,我自己做的,看著不好,吃起來不錯,你們先在這避一避,天黑再走。” 李香庭又道謝。 陳今今走到李香庭面前,攥住他的衣服:“我有話對你說。” 老奶奶見狀,指向一間客房門:“你們去那屋休息會,我去做點飯,好了叫你們。” 兩人進了屋,陳今今關上門,低著頭。 李香庭沒有責怪她亂跑,反問:“沒受傷吧?” “沒有。” “他們為什么追你?” 陳今今這才取下脖子上掛著的相機,抬眼看他:“你猜我拍到什么?” “什么?” “我拍到,”她咬下牙,恨得眼睛紅了,低頭緩了片刻,讓自己情緒平復,“那個日本浪人殺了一個小孩。” 話沒說完,李香庭擁抱住她:“別說了。” 陳今今緊攥住他后背的衣服:“他才六七歲。 他們簡直是畜生不如!” …… 兩人都沒有食欲,晚上勉強吃了幾口。 老頭在屋里抽煙,老太太在客廳縫補衣裳,陳今今同李香庭坐在廊下的臺階上,望漆黑的夜。 天上一顆星星都看不到。 他們手一直緊握著,說不上來是他牽她,還是她牽他。 好多話要說,卻又一句都開不了口,就這樣沉默地坐了半個多鐘頭。 墻邊嘶叫的昆蟲都消停下來。 終于,陳今今開口:“什么時候走?” “后天。” “我就不跟你去了。” 李香庭側臉看過來:“要去哪里?” “長沙。” “我陪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陳今今看著兩人緊扣的手,“不過得請你幫個忙,我想把頭發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