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31節
鄔長筠把潮濕的裙子脫下,穿上長款衣褲,坐到桌前,將文件袋打開,取出里面的信。她不敢看第二遍,可信中一字一句都像刻在她腦中一般,久揮不去。 鄔長筠干坐了會,去衣柜里拿出箱子,將信放進去。 她看著箱子里母親遺物,又覺得不吉利,把信連同黃鉆戒指一起取出來,放到書桌上。 碩大的鉆石,金光閃閃。 回憶潮水般涌來,曾同杜老太太的對話一遍遍敲擊著她的神魂: “這仗啊,早晚還得打起來。到時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還愿意等他嗎?” “我會陪他上戰場,生死與共。” 鄔長筠看向桌上成堆的書和試卷,晃晃腦袋,揉了信,將鉆戒與它一同扔進抽屜里。 誆騙她的話而已。 什么生死與共,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窗外又是一聲驚雷。 震得人心微動。 鄔長筠緩緩拉開抽屜,將那團紙拿出來。 展開,推平。 唯望吾愛平安,了我牽掛。 她看著剛勁有力的幾個字,將信拿起,貼于心口。 也愿你平安,得勝。 了我…… …… 李香庭正在看陳今今寫的文章,外面傳來兩聲槍響。 他立馬去窗戶前往外看,只見一個男孩穿著軍藍色衣服在跑,后面追了四五個日本兵,又朝他開了一槍,男孩中槍倒在地上,還是個孩子,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 李香庭攥緊窗簾,早聽說日本人殘暴,在東北濫殺無辜,可聽說歸聽說,永遠沒有親眼所見來的憤怒。 此時此刻,仇恨充斥了整個頭腦,恨不得提著刀槍與他們去拚命。 “別看了。”陳今今把他拽過來,拉上窗簾,“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二十多天就攻占北平天津,日本兵的魔爪一定會逐漸伸向全國,你別忘了一直保護的壁畫,它不僅僅是幾面墻上的畫,更是中華民族傳承千年的文化,它不能毀,更不能丟。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們日后攻入寂州會怎樣?我們已經丟了太多無價之寶了。” 李香庭明白,她指的是八國聯軍犯下的惡行,也一直擔心會重蹈覆轍。 “日本人現在搞文化入侵,要學生們學習日語和日本文化,他們要征服的不僅是這片土地,還有我們!”陳今今恨得聲音微顫,“折斷我們的脊梁,掠奪我們的文化,摧毀我們的精神,從根上真正奴隸我們。可他們做夢!中華五千年文化傳承至今,只要還有一粒文化的種子,就永不會枯朽。”她握住他的雙手,“我知道你想上戰場,我也想。” 李香庭一直沉默,忽然轉身出去。 陳今今怕他沖動,上前拉住人:“干什么?” “孩子。” 陳今今松開手,同他一起下去。 兩人把男孩拖進來,槍打在胸口,沒救了,可他還有一口氣,微張著嘴,像是要說話。 李香庭把耳朵湊到他嘴邊:“你想說什么?” 他無力地攥住李香庭的衣領,嘴巴張合,卻只但了一個字:“疼。” 小小的手落下去,咽氣了。 李香庭久久未能直起身,他沉重地呼吸著,萬般苦痛悶在心里。 半晌,才將男孩抱上去,放到床上。 百姓大多躲在家里,街上只有一隊接一隊的日本兵活動。 李香庭要去整理最后一批孤本古籍,自打北平淪陷,日軍燒殺yin.虐,無惡不作,他叫陳今今不要離開,自個出去。 一列大卡車從西邊拐了過來,前前后后大概有十幾輛,裝滿了移民過來的日僑。 最后一輛車上坐了幾個看上去像表演者的人,其中兩個帶著白色鬼面具,做著神神叨叨的動作,格外瘆人。 因為穿著像書生,日本兵沒有理他,李香庭順利走到圖書館,發現大門緊鎖,敲門沒人應,喊一聲守門大爺,還是沒人應。 他想:可能逃難去了。 便往墻邊去,想翻過去。 忽然,門被打開,里面的大爺只透了條門縫,見四下無別人,對他招手,小聲喊:“李老師,快過來。” 李香庭跑過去。 大爺迅速鎖門,對李香庭說:“肖老師昨天半夜就來了,一直在里面。” “只有他在?” “對,這兵荒馬亂的,誰敢往外跑,日本鬼子不是人啊!以后這日子也不好過了。”大爺唉聲嘆氣的,同他往里走,“李老師,你什么時候走?” “還不確定。” 大爺送他到內門,就回頭了。 肖望云只身一人在內,他是北平藝專的老師,也是中.共地下黨員,一直致力于宣傳抗日救國,并為軍隊籌集物資。聽到腳步聲,抬頭看:“你來了。”他見李香庭臉色不太好,問道:“怎么了?” “沒事。” 肖望云繼續小心捆書,眉頭緊鎖:“這里只剩這些了,博物館和古物陳列所還有一些,管理人員說誓死守護文物。” 李香庭蹲下身幫忙:“幸好四年前大批文物已經南遷。” “是啊。” 兩人一同沉默,空蕩的館內只有繩子抽拉的聲音。 半晌,肖望云才開口:“這批書運出去,你就回寂州去吧。” 李香庭沒吱聲。 “中國缺的,不僅是在戰場上與敵人廝殺的將士,護文脈,力于傳承,亦為戰士。”肖望云輕嘆一聲,“也許別人不懂,但你我同在異國留學,在他們的博物館里見了多少我國文物。” 李香庭無奈地苦笑一聲:“年幼不知國恨,現在才知,國土淪喪之痛,國寶遭掠之恥。學長放心,我會護好它們。” 肖望云面露欣慰:“現在北平被占領,到處設日軍關卡,也不知道能不能運出去。” “我買通了一條線。”忽然一道女聲從后面傳來。 兩人同時看過去,只見大爺帶一個女子風塵仆仆地走進來,她身著淡青色長裙和矮跟小皮鞋,打扮精致。 肖望云起身迎接她:“守月。” 人走過來,肖望云對李香庭說:“介紹一下,姜守月,我的未婚妻。” “你好,李香庭。”李香庭伸手。 姜守月與他握手:“你好,聽望云提過你,感謝你堅守貧苦之地守護民族藝術。” “這是中華兒女的職責,不言謝。”李香庭跟他們在一起的這些日子聽聞不少事情,其中便有相關這位女士的,聽說她父親在東北和幾個日本巨商關系匪淺,也認識不少日本文化界與政界朋友,人脈很廣。 肖望云問她來時那句話:“什么時候走?走哪路?” “今晚,”姜守月蹲下來幫忙打包,“他們今晚要喝慶功酒,趁這個機會,要盡快運出去,防止意外。” 肖望云自然是相信她的:“那我們抓緊。” 正說著話,聽到外面撞門聲。 李香庭透過窗戶去看,只見大門硬生生被撞開,幾個日本兵持槍沖了進來,守門大爺嚇得抱頭趴在墻邊。 日本人用槍指著他,嘰嘰歪歪。 姜守月見狀趕緊下去,迎面撞上沖進來搜查的日本兵,見這么個美人,幾個猥瑣小人眼睛都亮了。 姜守月用日語與其中一個溝通,日本兵表情嚴肅下來,去請小隊長。 離太遠,李香庭聽不到他們說了什么,只見小隊長過來,同她說幾句話,便禮貌地笑起來,收起槍支,帶著人撤退了。 姜守月松口氣,往回走。 肖望云問她:“說了什么?” “要進來搜查,我說里面就是一些書籍,沒別的。自報家門,有東野先生做盾牌,他沒敢為難。” “那就好。” 幾人都不說話了,心中憤懣無處抒發,逢此危難時刻,只能各司其職,做好眼下的事。 能守下一點,也是好的。 …… 下午四點多鐘,祝玉生的保姆來找鄔長筠,說祝玉生不見了,中午吃完飯自己滑輪椅去家門外的樹下跟人下棋,就再也沒回來,還帶走了家里所有錢。 這老頭,準是跑北平去了。 最近本就煩躁,這叫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打發保姆回去,不想管那老頑固了。 鄔長筠一夜輾轉,怎么也睡不著。 祝玉生雖脾氣大,對自己從來沒什么好臉,但到底有養育和授業之恩,她還是決定去看一眼。 北平火車站掛著數面日本國旗,還有日軍守衛,每位出站乘客都要被搜身,設有女警,從頭到腳,連胯.下都要搜個仔細,防止帶有槍支彈藥。 過了檢查,鄔長筠出站叫了輛黃包車,往崔師姑住處去。 短短一月,這座城市已經完全變了樣。 無數日本店鋪相繼運營——居酒屋、藝伎館、服裝店、料理店……隨處可見穿和服的日本人,不時走過一隊日本兵,肆意占領城市的各個地方。 黃包車停在胡同口,鄔長筠下車,快步進去。 門被敲響時,崔師姑正在院外的大缸邊洗菜,嚇得一哆嗦,輕聲走過來,透過門縫往外看一眼,見是鄔長筠,心才落下來,趕緊開門:“長筠啊。” “師姑。” 崔師姑將人拉進來,又立馬鎖上門,擦去臉上的汗,對人道:“我還以為是日本兵。” 鄔長筠見她嚇白了的臉:“他們經常找麻煩?” “也不算麻煩,就是問問話,但是隔壁幾家的丫頭都被拉走了,過了兩夜才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