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86節
“這是我的榮幸。” 戚鳳陽從小包里拿出一疊法幣:“我身上只帶了這些,先還給你,最近攢了不少,過幾天再給你送過去。” “不用。”李香庭了解她的決心,“等我幫你把畫賣完吧,應該能賣不少錢,到時候差的你再補上,好嗎?” 戚鳳陽點點頭。 “那我帶你逛逛。” “已經看完了,少爺忙吧,我還有事情,先走一步。”戚鳳陽朝他點了個頭,從身旁走過。 李香庭立在原地,心里五味雜陳,他不知道戚鳳陽打扮成這樣要去做什么?苦惱、心疼、愧疚……更多的,是悲哀。可即便物是人非,在自己心里,她永遠是那個美好的、富有才華的姑娘。 李香庭轉身看過去,人已經離開了,他追出去,立于人流如織的街道,看到戚鳳陽已經坐上黃包車。 “阿陽——” 車沒有停下。 李香庭也叫上一輛,跟了過去。 戚鳳陽停在了花階門口,李香庭自然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黃包車還沒完全停下,他便跳車追過去,拉住戚鳳陽:“你來這干什么?” 她被嚇得一愣,隨即語氣平和地說:“我在這工作。” “做什么?” “舞女,少爺放心,我不會自輕自賤,只跳舞。” “我可以給你介紹工作。” “謝謝,不麻煩了。” “有很多薪水還不錯的,我們慢慢找。” “不用少爺再為我費心,你也說過,我現在是自由身,我想去哪里,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戚鳳陽拉開他的手,“人多眼雜,少爺自重,回畫展去吧。” 戚鳳陽走了進去,留他杵在門口。 忽然一只手拍了下他的后肩,李香庭回頭看,竟是鄔長筠。 “傻站著干什么,進來喝酒。” 杜召不知干什么去了,兩天不見人影。鄔長筠被糟心的導演為難一天,本就身心俱疲,想起被爽約的事更不爽,干脆自己出去散散心。 她到側邊的臺子坐著,點了瓶洋酒,見李香庭一直四處張望,給他倒上一杯:“目前她在這里跳舞,前半場跳群舞,后半場接個人伴舞,現在應該在后臺化妝換衣服,喝兩杯,看看再說吧。” “她不適合做這個。” “你怎么知道不適合?”鄔長筠背靠沙發,放松地坐著,晃晃手中的酒杯,“花階相對別的夜總會來說算正經的,沒有你想像中那些腌臜事。就算是泥潭,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自在其中呢?或許她很享受目前的狀態。你是佛祖嗎?整天救苦救難?貧民窟的人這么多,你怎么不挨個去拯救?” 李香庭不說話了,一口灌下一杯酒。 “慢點喝,醉了我可不送你回去。”鄔長筠把果盤往他面前推一下,“就算沒有男女之情,我還是勸你趁早斷掉的好,以免日后被你父親知道,自己遭殃不說,還牽連了別人。” 話語間,音樂變換,舞女相繼登場。 鄔長筠掃過去一眼:“喏,她出來了。” 李香庭抬頭看過去,一排女孩穿著同樣的衣服,發飾、妝容、身型都大差不差,以至于李香庭第一眼沒辨認出哪個是戚鳳陽,順著挨個看過去,才找到她的位置。 此刻,戚鳳陽臉上掛著燦爛的笑,身穿黑色小洋裝、網襪、高跟鞋,同舞伴們做著整齊的動作。 轉圈、扭腰、高抬腿…… 李香庭立馬低下頭,他并不覺得這是不堪的,每一個行業都值得被尊重,只是回想起往日重重,心生悲痛:“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她還在家里做傭人,不用經歷那些苦厄。” “你不該這么想,沒有那些苦難,也還會有別的,只不過方式不同。”鄔長筠望著舞臺上一排美麗的女人,給自己杯中加了兩塊冰,“你也是出于好心,存善念者何錯之有?只能怪那些吃人的人。” 李香庭明白她指的什么。 “這個世界弱rou強食,很多事情沒法用道理講,法律也保護不了所有人,強權和絕對的資本面前,我們都是螻蟻。” “是啊。”李香庭苦笑兩聲,拿起酒杯,“來。” 鄔長筠與他碰杯。 跳了幾場后,臺上換歌女獨唱。 舞女們回后臺換衣服出來,迎客人跳舞。 李香庭正喝著,抬眸間見一個男人朝戚鳳陽伸出手,兩人說了幾句話,牽著手往舞池去了。 “別擔心,她比你想像中堅強,也成長了很多,不再是曾經那個連句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姑娘了。”鄔長筠見他一直盯著戚鳳陽,忽然轉移話題,“看窗戶邊穿格子襯衫的那個男人。” 李香庭看過去:“怎么了?” “一看就是吸多了,雖然鴉片禁止,但還是有不少人私下販賣。” “是啊。”李香庭又一聲嘆息,“這種謀財害命的東西就不該存在。” 鄔長筠睨向他,緩緩晃著酒杯,聽似不經意地問:“那如果有一天,你的家人與這個有染呢?” “我爸爸雖然犯下很多錯,但在生意上還是很干凈的。” 看來,這傻哥哥是一點都不知道自家老子做的齷齪事,她追問下去:“萬一呢?” “那他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你不會大義滅親吧?”鄔長筠瞧著他低垂的眼眸,“販賣鴉片,可是死罪。” 李香庭沉默了。 鄔長筠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本來靠近這個純良無害的哥哥,只是想利用利用,可接觸下來,越發有些于心不忍。 長得叫人不忍心傷害,也是一種能力。 鄔長筠喝完杯中酒,說道:“你會錯意了,我說的有染是指的月姨娘,上次你meimei生日,看她那個狀態有點嚴重,最近怎么樣?” “聽說戒掉了,但是身體好像又垮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挺難得,這玩意可不好戒。”她看向戚鳳陽,此刻又換了個舞伴,這位西裝革履的,瞧上去有點實力。 李香庭也望過去:“她們是怎么賺錢的?” “那你可問對人了。”鄔長筠后背離開沙發,蹺腿弓腰坐著,“看那個紅裙子對面的男人,手里拿著的東西。” “嗯,是什么?我看到好幾個人都有。” “舞票,花階的舞票是一塊錢一本,共兩張。想邀請舞女跳舞,就給舞票,通常是一張,也有大方的,多給幾張、幾十張。” 李香庭懂了:“代替錢的流通工具。” “對,負責管理舞女的叫舞女大班,舞女收到舞票后,要跟舞廳和舞女大班分別拆賬,最終一張舞票到手只有兩三角錢。一支舞短的三分鐘,長的有五六分鐘,要是生意好,一晚上不停,能賺好幾塊錢。陪的客人酒水錢花的多,還另有抽成,不過這些都是次要的,大頭是舞客給的小費,在這里又叫“夾心餅干”或者“雨夾雪”,就是將鈔票疊小,偷偷塞在舞票里,給中意的舞女。” “為什么要偷偷?” “舞廳不允許給現鈔的行為,損害分成呀。” “如果被發現呢?” “那就不知道了,應該會有所處罰。”她繼續介紹,“花階算是高檔的,來玩的多數還是富家子弟,遇到闊綽的,一晚上賺個幾百也不是不可能。” 李香庭略感震驚:“這么多。” “我說的是闊綽的,一般條件不錯的舞女一個月就賺個兩三百塊。” “也很高了,我在學校的工資也就三百多。” “所以啊,這是除了賣身以外,來錢最快的方式,很多有正經工作的,下了班都來做舞女賺外快。但也有很多入不敷出的,像那個穿深藍色旗袍的,從我們進來她就一直坐在那,這種被戲稱作“湯圓舞女”,各方面條件一般,沒生意。行行都有高低,那些當紅的舞女時常引富豪一擲千金,出來跳兩場,趕上普通人一年薪水,連和舞廳的分成都能得到七八成。當然,她們都是有些實力在身的,除了漂亮,身段好,跳得好,還會很多別的技能,琴棋書畫、打球游泳、會的越多越好。有沒有聽過段文麗?” “沒有。” “今年的舞后,從前做演員,后改行做的舞女,賺得盆滿缽滿。”鄔長筠被認了出來,有個影迷過來要簽名,她接下來,快速寫完,同人喝了杯酒,等人離開,繼續與李香庭說:“戚鳳陽現在才開始,沒坐冷板凳就不錯了,她漂亮,身段好,就是年紀小了點,還有些沒長開,如果一直在這行混,性子再改改,還是有前景的。你看她的恰恰恰,哪有新人幾天能跳這么好的,這姑娘天賦異稟。” “那會不會有手腳不規矩的?” “當然有,但大多都是正經客人,真想摸摸這里,捏捏那里,就花錢買鐘,把她那個時間段都包下來,摸腰有摸腰的價,摸大腿有摸大腿的價,懂嗎?”鄔長筠瞧他那純粹的眼神,“再干凈的場所,也有不干凈的勾當,有些舞女是可以帶出去的,買張“帶出票”,出去吃飯、看電影、睡覺,做到什么地步,全看舞女意愿,你在巴黎沒去過舞廳嗎?那里舞廳是怎么個算法?” “沒這么復雜,我去酒館多,也沒怎么去過舞廳。”李香庭看向舞池中的戚鳳陽,扭動著身子,還會與舞伴談笑幾句,她真的……變了好多,“我相信她,不會做出格的事。” “要不要去和她跳一支?” “現在還能買到舞票嗎?” “不能,要提前買。” “算了,下次吧。” 鄔長筠放下杯子,站起身:“我幫你換兩張來。” “怎么換?” “我要是明天上了報紙,你得欠我個大人情。”說著她就往舞池走去,正好,冰放多了,身子涼,活動活動暖暖身。 李香庭的視線追過去,鄔長筠還沒進人群,頓時被三四個男人邀請。 她選中其中一個。 李香庭分不清什么是狐步舞,什么是布魯斯,他只認得最簡單的華爾茲。 鄔長筠的舞技看上去比戚鳳陽熟很多,整個人很松弛,任何動作都游刃有余,一身壓抑的黑裙,亦絢麗奪目。 一曲歌罷,有人散場,有人繼續相擁。 男人想邀請鄔長筠繼續共舞,被拒絕了,她拿著一沓舞票坐到李香庭面前:“今晚的酒你請了。” “好,謝謝。” 戚鳳陽早就注意到他們兩,刻意往遠處躲躲,等下一個舞客來邀請自己。 余光忽然瞥見李香庭走了過來,她立馬起身,又要避開,走了幾步,回想起鄔長筠的話: “你總不能一直躲著他。” “不如坦蕩說清楚。” 腿腳如負千金,她踟躕不前,深吸一口氣,還是轉過了身,看著愛慕之人穿越人群緩緩走近。 李香庭站到她身前:“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他拿起舞票,“我有這個。” 難怪剛才看到鄔長筠進了舞池,原來是給他討舞票去了,戚鳳陽微微揚起嘴角:“少爺想跳,不用這些。” 李香庭把舞票塞到她手里:“拿著吧。” 捏厚度,至少有二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