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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戲社 第6節(jié)

    古色古香的小樓紅燈籠高掛,小彩燈圍著屋檐繞了一圈,匾額上金色四字——紅春戲院。

    門口立著牌子,上頭紅紙黑字寫了今日演出劇目。

    這兩天海華大劇院從封城請了幾個名旦過來演出,人都奔那去了,沒搶到座,就僅著街邊站,能模糊聽上幾句也是享受。

    那些個小戲院就冷清不少,紅春戲院里只有幾個老戲迷捧場,唱完兩臺,票還沒賣完。

    李香庭一群人在后排坐著,買了些瓜子花生果脯和茶水。

    他四年沒聽過戲了,從前家里辦過幾次堂會,他老扎在后臺里,看演員們化妝,拿著花槍、大刀和李香岷滿屋子跑。

    正兒八經(jīng)的唱,沒聽進(jìn)去幾句。

    臺上演得是《嫦娥奔月》,那青衣扮相漂亮,把式活,身段也極佳,引得掌聲不斷。

    彼時,鄔長筠正在后臺上油彩,昨夜沒休息好,眼下有點深,妝都厚了兩層。

    她動作快,一會兒扮好相,坐著吃了兩口,且等著上臺。

    今天要演《泗州城》。

    外面不斷傳來喝彩聲,相比于打打殺殺,人們還是更喜歡文戲,尤其是那些個纏綿悱惻的愛情傳說,扮相華美的菊壇佳麗,惹人動容又向往。

    鄔長筠拿著餅子走到戲臺側(cè)面,隔著簾縫倚柱子一邊吃一邊看那嫦娥。

    誰不喜歡青衣啊。

    臺上煙霧繚繞的,“嫦娥”兩袖輕動,真要飛走一般。

    臉上貼著片,鄔長筠只能輕嚼慢咽,一邊看戲一邊揪著餅子吃,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正準(zhǔn)備回去換戲服,目光掃過臺下,看到個熟悉的影子。

    她定住,盯著那笑得燦爛的公子哥。

    李香庭,那老東西的二兒子。

    長成大人模樣了。

    鄔長筠杵著發(fā)愣,直到后臺有人她備戲,才緩過神來。

    她放空一切,挑簾登場,臺一上,那或婉轉(zhuǎn)或凌厲或灼灼的眼波之中,便沒了自己。

    《泗州城》演過很多次,也是鄔長筠的拿手好戲,輕輕松松演下來,迎得陣陣叫好。

    結(jié)束時,她才往李香庭那方向看過去。只見他在最后排,人都快站上桌了,肆意笑著,連連鼓掌,一口一個“好”。

    鄔長筠收回目光,謝了幕退至后臺。

    班主跟在后面笑著說:“今天這花槍耍得是真漂亮。”

    鄔長筠坐到鏡子前:“哪天不漂亮?”

    “漂亮,漂亮,你這水母演的,早晚名動滬江。”

    “馬屁就別拍了,真到那時候,我不得被大戲班挖走,哪還在您這破廟待著,”鄔長筠勾起嘴角輕笑了一聲,看著他說:“到時候,您可別嫌我只認(rèn)錢。”

    “看你說的,就沖你師父的面兒,你也做不出呀。”

    鄔長筠回過臉:“班主啊,那你可就高看我了。”

    班主揣著明白裝糊涂,他怎么會不清楚眼前這位是個什么貨色,心里暗罵了兩句,臉上卻笑著:“后天有場堂會,吳氏集團(tuán)老總家,點了你的三場戲。晚上回去好好休息,明個來早點,好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

    “嗯。”

    “那你先卸著,我去看看六喜,這丫頭,今天唱得也不錯。”

    鄔長筠沒回應(yīng),微挑的唇角平了下去,冷眼看著鏡中的自己,卸下頭面。

    等她再出去,座上人早散了。

    鄔長筠住的不遠(yuǎn),走路十幾分鐘便能到家,她在路過的小酒攤打二兩酒,再買盤花生回去當(dāng)夜宵。按理來說,唱戲的是不該常喝酒的,可這么多年,她日日來上幾杯,習(xí)慣了,少不了這口。

    可今天,卻一點沒了吃喝的心情。

    鄔長筠在路上晃悠許久,街頭走走,站到橋上吹吹風(fēng)。

    淡妝素裹又是別種風(fēng)情,沒了戲臺上的眼波流轉(zhuǎn),她的雙眸靜如死潭,比這底下的汩汩清泉還要冰冷。

    鄔長筠有個好相貌,不過英氣過甚,少了幾分女人的嬌艷與柔和,清瘦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那,為這凄清涼夜又添幾分枯寂。

    一個喝醉的流氓過來拉拽她,被她一腳踢到了橋底,死沒死不知道,骨折肯定沒了跑。

    踹完,她就往家去了。

    鄔長筠租了個舊胡同里的老房子,二樓,最大一間。

    木梯被老鼠啃出個缺口,再加上走起路來吱呀吱呀,隨時要崩塌似的。鄔長筠與房東說了好幾次,那老婆娘沒耳朵一樣,就這么晾著。她是見一次氣一次,恨不得拿把斧頭直接把樓梯劈了,誰也別上去。可真要這么干了,麻煩,還得賠錢。

    她愛財如命,賠錢的事斷不會干,只能這么忍著。

    鄔長筠腿長,常年劈叉,一步四個樓梯輕輕松松,進(jìn)房間重重關(guān)上門,被悶得喘不過氣,又去開窗通風(fēng)。

    真來氣。

    渾身上下里外哪哪都不通。

    她靠在窗邊,劃了根火柴,點上煙。

    幾口下去、出來,人才舒服點。

    煙燃到蒂,變了味,才扔掉煙頭。

    鄔長筠坐到床上,發(fā)了會愣,起身從床底翻出個小箱子來。許久沒碰,表面蒙了一層綿密密的灰,她找塊布順手擦一擦,才打開箱子。

    里面裝了些亂七八糟的小東西,有針線、帕子、剪刀、發(fā)巾、一塊懷表,全是母親的遺物。除了這些,還有一張照片。

    鄔長筠拿起它,是一大家子的合照,最邊上做鬼臉那個少年,正是李香庭。

    這小子長開了,比小時候帥氣不少。

    看著他們的笑容,心里那股氣又翻騰上來,流著同樣的血,自己只能窩在這烏煙瘴氣的小街巷里,拼盡全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鄔長筠盯著一個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還有那個珠光寶氣的周月霖,剛要撕掉照片,指尖掐在照片邊緣,停住了。

    她把照片扔進(jìn)箱子,重新蓋上,一腳踢進(jìn)床底。

    樓下忽然三聲口哨,鄔長筠頓時警覺,到窗口偏身往下看,只見一個黑影立在不遠(yuǎn)處的墻邊,朝自己望過來。

    她拉上簾,隨手拽一件黑色長外套穿著,拎起一包垃圾下樓去扔。

    回來的路上,她對著墻邊又點上根煙。

    方才那黑影跟過來:“借個火。”

    鄔長筠把火柴遞給他:“大半夜的,你最好有個錢多的活。”

    阿海遞過來三張紙條,上面分別寫了三個人的信息。

    鄔長筠快速看一遍,挑出一張。

    阿海看了,掏張照片給她:“老板說了,三天之內(nèi)解決。”

    “巧了,心情不好,正想出出氣,”鄔長筠收好照片,對著他的臉噴了口nongnong的煙,“就今晚。”

    阿海囑咐:“小心點。”

    “回去等著。”她取下阿海的帽子,放到自己頭上,壓低帽檐,走出潮濕的胡同。

    阿海看過去。

    風(fēng)灌進(jìn)長巷,拂起她的衣角,修長的黑影逐漸模糊,宛如暗夜中索命的幽靈。

    他左右掃一眼,抹了下鼻子,低頭離去。

    ……

    不到兩個小時,鄔長筠來到陳公館。

    里頭亮著微弱的燈,只有兩個人在。

    鄔長筠把一個包裹扔在地上,去洗手間,一腳踹上了門。

    里頭水聲嘩嘩,是她在洗手。

    阿海拿起包裹拆開,看清此物,嫌棄地扔了,邊甩手邊說:“殺了就算了,全尸都不留,真狠啊。”

    陳老板上前,踢了踢那僵硬的手指:“這家伙吃喝嫖賭,家敗光了,殺了爹,拿了房契,又把房子輸了,無路可走,把女兒和老婆都賣去妓院,女兒活生生被糟蹋死,老婆逃了出來,改名換姓,嫁給一老頭,有點錢以后,想方設(shè)法要把這賭鬼弄死。要我說,剁條手便宜他了。”

    說著,鄔長筠邊擦手邊出來了,把毛巾撂在桌上,對陳老板說:“賞金。”

    陳老板扔了個錢袋子過去,鄔長筠一把接住,掂了掂,揣進(jìn)口袋里,多一個字不說,把帽子撂到阿海頭上,轉(zhuǎn)身走了。

    阿海取下帽子,目送人出去,豎了個拇指:“四姐就是帥。”

    他口中的四姐就是鄔長筠,陳公館殺手無數(shù),魚龍混雜,有些殺手不想暴露太多信息,以免引來仇家,便會用代號。鄔長筠是陳公館成立以來第四個殺手,前面三個,全死了。而阿海是負(fù)責(zé)兩頭交接事宜的,無論雇主還是陳公館的殺手,他都門清。

    “學(xué)學(xué),”陳老板輕笑一聲,也走了,“收拾了,明早送給雇主。”

    “好勒。”

    ……

    第4章

    堂會地點在郊外的一處老宅,吳先生在這養(yǎng)了兩個情人、三個孩子和若干傭人。

    幫工們在前頭搭好臺,后面伶人們扮上,隨著開場鑼響,戲便開始了。

    第一場由元翹上,演得是《貴妃醉酒》。

    共侍一夫難免有摩擦,原以為吳先生的兩個情人會爭風(fēng)吃醋,沒成想處得還挺和諧,兩人親姐妹似的坐一塊兒,連當(dāng)家的都不顧了。再看吳先生,面容清臞,瞇著對小眼,搖頭晃腦地跟著臺上的扮相華美的貴妃輕哼。

    鄔長筠同搭檔們在后院對了會戲,算準(zhǔn)時間,換上戲服來候場。

    幾個干凈的后空翻,把吳先生的精神也翻了上來,仔細(xì)琢磨臺上的人,那小臉生得,比起那幾個紅透天的名角兒也不遜色。難怪聽說玉生班的《紅桃山》唱得好,這“鄭月娥”果非凡品。

    后一場的文戲,吳先生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了,滿腦子都是剛才那小武旦。頭一回覺得,舞刀弄槍也撩人心弦,那雙玉手里使的哪是刀槍,分明是勾住自己神魂的細(xì)軟紅線。

    直到鄔長筠再上臺,開腔一句“一霎時離滄海變幻人形”,聽得他再次心花怒放,恨不得立馬叫人卸了妝,看看那油彩頭面下藏著什么樣的冰肌玉骨。

    一曲唱罷,吳先生終于按捺不住,找個借口跑去后臺,一睹牡丹真容。

    鄔長筠衣服還沒換好,就聽見班主的叫喚,沒等應(yīng)聲,就聽腳步進(jìn)來了。她快速攏好戲服,轉(zhuǎn)朝向來人的方向,只見那形銷骨立的老男人盯著自己,眼睛里的色光毫無遮掩地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