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蓮珠 第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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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仁溺亡在林前河,四周沒有第二人的蹤跡,若是被謀害,唯一的可能就是殺掉許仁后再背著他走到河邊拋尸,”白璧成分析,“許小約一個女子,她背不動許仁的,更別說從許宅背到林前河。” “拋尸?”含山不解,“但你們剛剛議論驗尸結論,侯爺明明說許仁是自己溺亡的。” “溺亡也不一定是在林前河,”白璧成慢悠悠道,“也可能是在別的地方溺亡了,再搬到林前河里。” 他說著咦了一聲,道:“這里有扇窗戶。” 那張看起來有些年歲的拔步床之側,的確有一扇窗戶。白璧成走到窗邊,發現它沒有被釘死,窗欞潔凈無塵,應該是被打掃過了。 他伸手推開窗,窗外是許宅的后園,園子早已廢棄多年,雜草和無人打理的花木在月色里胡亂糾纏,滿園都是蟲子瘋狂鳴叫,不遠處仍有一架木制亭子,朽得只剩下幾根柱子。 “侯爺,”含山卻在他身后喚道,“剛剛那碗姜茶,你為何不飲?” 白璧成略略沉吟,回轉身道:“我認為陸長留說得不錯,夜里飲姜賽砒霜啊。” “對別人或許是這樣,對侯爺卻不然,”含山認真解說,“侯爺的咳喘癥是不是總在日落之后發作?” 白璧成想了想:“你這么一說,仿佛是的。” “太陽下山便發咳癥,是寒氣傷了底子,生姜性溫且拔寒,入夜飲姜對別人或許生燥,對您卻是正好。” 白璧成聞言怔了怔,脫口道:“太醫院是講過,我久在苦寒之地,被寒氣傷了身子。” “您瞧,我說的是不是?”含山笑道,“或者侯爺不飲姜茶,是不相信我,怕我害您?” 白璧成抿出意味深長的笑意:“我一個閑散侯爺,沒有半分權勢,誰會惦記著害我?害了我有什么好處?” “既是如此,那么我將姜茶溫一溫,侯爺把它喝了吧。”含山勸道,“日落后飲一杯姜茶,對侯爺頗有助益。” 白璧成起初不飲姜茶,一來是聽說過夜吃姜賽砒霜的說法,二來也的確不大相信含山,此時把話說開了,自己倒也心思清明。他這條命總之不在自己手里,早些晚些都一樣,至于含山,她要害他,也不必跟到許宅來,那套銀針沾著點毒,諸事都能齊備。 “好,我聽你的,”他笑一笑,“你去端來吧。” 含山答應著出來,走到三進院子里,迎面看見那輪碩圓的銀月,心里不由毛毛地發癢。 “為什么要叫他喝姜茶?”她問自己,“他喝不喝又與我何干?管閑事實在不是個好習慣!” 這么想著走了兩步,她又自我開解:“算了,好容易找到一個有銀子的靠山,他活得久些,我也靠得久些,總比天天愁著賺錢要好!” 這念頭正觸著她的心思,叫她嘆著氣與自我和解了,適才煮好的姜茶早被潑掉了,說溫一溫是托詞,她要再去煮一碗。 她走到一進院,只見人都散了,只剩下月娘和許小約在吃飯,月娘坐在桌邊,小約立在一側,月色融融,兩人有說有笑很是融洽。 含山不欲打擾,但她們還是發現了她,月娘笑著的臉很快掛了下來,低頭吃飯不語,許小約卻沖含山笑道:“貴客有什么事嗎?” “我想再煮一碗姜茶,剛剛那碗涼了,被潑掉了。” “這有何難,姑娘跟我來罷。” 許小約很殷勤,丟下月娘領著含山進廚房。灶上坐著黑色陶甕,煮了一甕沸水,含山想到水缸里的藍色小魚,猶豫了一下問:“這水是哪里的水?從林外小河里打的嗎?” “誰吃那里的水,臟死了!林前河水是山上流下的雨水,只能用來洗衣灑掃。” “那你們自己鑿井嗎?” “也不用!這宅子倚著平頭山,山底有一處泉眼,我家里喝水做飯用的都是泉水,貴客要煮姜茶,也該用泉水。” 既是不能用,為何現在才說? 含山犯著嘀咕,卻道:“適才煮的姜茶,是用的水缸里的水,那里頭是泉水嗎?” “泉水哪能用缸裝?”許小約吃吃笑道,“剛剛是我疏忽了,忘記關照姑娘,煮姜茶需得用泉水。” 許小約說著,提了只草編的簍子,里面擱了兩只瓦罐,又點了個燈籠,這才推開廚房后門,向含山笑一笑:“姑娘跟我去取水嗎?” “去!” 含山時常抑制管閑事的壞毛病,但總是不能根除,這時候又歡天喜地答應,跟著許小約去接泉水。 這晚月色極好,把山林間照得雪亮,許小約的燈籠竟不如月色,然而山林寂寂,雖有夏蟲呢喃,還是有些怕人,含山左右瞧瞧,問:“你平日也晚上出來打水嗎?怪嚇人的。” “那倒不曾,今天你們來了,泉水用得也快些。” 許小約邊說邊拎著裙子向前走,她腳步輕快,看樣子很熟悉走夜路,含山跟著她高高低低走了沒一會兒,便到了一處山壁。許小約走到近前,舉起燈籠照了照,取出瓦罐來貼著一處突起,含山湊上去看看,有泉水沿著巖壁流淌下來,但是涓涓細流,也不知何時才能積滿瓦罐。 “水流太小了,”含山嘆道,“接得好辛苦。” “就因為辛苦才沒人搶,”許小約笑道,“若是咕嚕嚕地泉水,這座山只怕要被許家村人踏破了。” 含山覺得她說得有理,于是拾起擱在地上的燈籠,替許小約照著亮。乍亮之下,她看見山壁突起下有一個天然形成的石洼,里面積了兩捧泉水,含山忍不住將手指伸進去探一探,只覺得奇寒徹骨。 她剛把手指拔出來,忽然見石洼中水波輕晃,從石縫里游出一條藍色的小魚,通體透明,只有手指粗細。含山咦了一聲:“這魚原是泉水里的,我在你家水缸里見過。” 許小約聽了,歪臉瞅瞅那條魚,不在意地說:“這魚順著石縫亂鉆,有時會落在泉水里,烹煮時撇掉就好。” “可又為什么會在水缸里呢?” “是我爹爹呀,有時罐子里還剩些泉水,他怕浪費了,總是順手倒在水缸里,想必是帶出來的。” 許小約說著收過瓦罐,又換了一個空罐去接,泉水雖細,接起來也還挺快。不多時接妥了兩罐,她們打了燈籠回去,卻見月娘站在廚房后門張望著,月光灑在她臉上,讓她看起來像石頭雕成的,冰冷而沒有表情。 “嫂嫂!夜里露水大,你如何站在這里?” 許小約連忙迎過去,月娘見了她,臉色略略回轉,卻仍舊看著不高興。等進了屋,月娘這才說:“外頭這樣黑,林子里又高一腳低一腳,出去做什么?” “貴客要煮姜茶,家里的泉水用完了,就去接兩罐。”許小約笑而安慰,“也不只為貴客,嫂嫂有了身孕,飲食都要仔細,林前河的水不能再對付著喝。” 聽她如此體貼,月娘才嗯了一聲,也不說什么了。她不施粉黛,表情冷淡,說話有氣無力地,比起許小約簡直談不上半分姿色,甚至有種令人生厭的冷漠。 如此一想,許老漢說她在外頭偷情,含山總是不大相信。 許小約放下泉水,先扶月娘回去休息。含山獨自煮水熬姜,等得了熱騰騰的姜茶捧回去,屋里多了一張涼榻,卻空無一人,只有通向后院的窗子大開著。 第5章 望鄉碧黃 含山走到窗邊,看見白璧成和陸長留并肩站在月色下,他們看著窗下的一塊土地,那上面開著一簇簇米粒大的黃色小花。 “侯爺,你們怎么出去的?通后院的門明明封住了。” “我們翻窗出來的。”陸長留笑道,“你也想出來看看嗎?” 含山管閑事的血脈簡直無法按捺,她搬了只椅子過來,踩著翻出窗框。陸長留跨一步伸手來扶,含山也不推辭,搭著他的手臂跳進院子,身臨其境,她真實感覺到后院的破敗,許家往日的繁華尚能想見,卻已經腐朽在瑩白的月光里。 這場景撞擊著含山,讓她涌起一些似曾相識的回憶,她急著趕走這些回憶,連忙發問:“侯爺,你們站在這里做什么?” “看花。” “花?哪里有花?” “這滿地都是小黃花,你怎么看不見?”陸長留笑問。 含山這才仔細瞧了瞧近在眼前的一簇簇藏在碧綠葉間的黃色小花,它們簡直不能稱為花朵,既沒有美而輕薄的花瓣,也沒有迎風微顫的風姿,它們老實又樸素,毫不起眼。 “這花有什么可瞧的?”含山直言。 “這花不漂亮也不香,”白璧成道,“它有個名字,叫望鄉碧黃。” “望鄉碧黃?”陸長留好奇,“這花可配不上這樣特別的名字。” “它在花草繁茂的黔州當然普通,但是在風沙萬里的松潘關,它可是一道風景。”白璧成道,“每有惡戰結束,沙場就會開遍這樣的小黃花,將士們給它取名望鄉碧黃,是說忠魂埋骨塞外,只能借這一朵黃花遙望家鄉。” 聽白璧成說了這些,那些羞澀樸實的小黃花顯得有些悲傷,含山和陸長留都沒有打斷白璧成的負手沉思,每個人都有可懷念的人或事,貴為侯爺也不例外。 后園猖狂的蚊蟲卻不管這些,咬得人站不住,三人這才翻窗回屋。等含山搭著陸長留的手躍進屋里,車軒正好抱了被褥進來,瞧見了更沒好氣,便道:“含山姑娘,這是許典史叫拿來的鋪蓋,你今晚要跟侯爺睡一個屋啊?” “許宅房屋不夠,我在這里加張榻睡一晚,車管家若覺得不妥,我把涼榻擱到正廳里便是。” “正廳里沒有打掃,積灰三尺厚,你怎么睡?”陸長留吃驚道,“而且正廳無門,你一個姑娘家不方便。” “我賤命一條,也沒什么不方便的。” 含山說著去拖涼榻,涼榻雖不重,但她嬌柔無力,自然是拖不動的,涼榻的腿在青磚地上艱難摩擦,發出尖銳難聽的吱扭扭聲。白璧成還沒說什么,陸長留倒急起來,只是不知該幫著抬榻還是勸含山放下,一時間左忙右忙,只是不可開交。 白璧成冷眼旁觀,等到涼榻被拖出三尺遠,方才慢悠悠道:“別拖了,就睡在這屋里吧。” 他發了話,車軒自然無話可說,含山瞬間松手,任由涼榻“啪”地落在地上,她在“巨響”里得意地斜睇車軒,把車軒氣夠嗆。 “侯爺一路辛苦,還是早些休息吧,”陸長留抱拳告辭,“下官也去歇息了。” 白璧成微微頷首,吩咐車軒好好送出去。屋里靜下來,含山端過姜茶:“侯爺快喝了罷,這溫溫的剛好。” 白璧成接過來,見白瓷碗里盛著琥珀色的湯汁,倒也澄澈誘人。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碗一飲而盡,姜片特有的辛甜味在口腔里擴散開來,帶著一絲辣意。 恰在這時,車軒送罷陸長留回來了,他進門見白璧成握著只空碗,立即驚叫起來:“侯爺!您吃了什么!您可別亂吃別人給的東西!” “一碗姜茶而已,不必這樣驚慌。” 車軒接過白璧成的空碗,呆愣愣看了一霎,翻身便杵到含山面前:“是你煮的?” “是啊,怎么了?” “我們侯爺從來不吃外頭的東西,他出門在外,喝的茶吃的干糧都是府里帶出去的,就算要下館子,送上來的飯菜,也是老奴我先嘗過一遍的!” “這么嚴格啊,”含山表示同情,又擔心地問,“那今晚許宅的飯菜,你嘗過嗎?” “當然嘗過了!”車軒憤怒道,“結果你弄這個給侯爺喝!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這條命夠賠的嗎!” “我為什么要賠命?”含山莫名其妙,“一碗姜茶而已,就只有水、姜和紅糖,能吃出什么三長兩短?” “你!” 車軒氣得說不出話,白璧成瞅他吵不過含山,只得開口道:“她替我施針能拿銀子的,有銀子拿又何必害我?車管家放心吧。” “侯爺!您可別被她的美色所迷……” “放肆,”白璧成溫吞著聲音打斷,“越說越不像樣了。” 車軒自知失言,退一步低頭站好。他的圓胖臉低垂著,看不出臉上的表情,含山猜他不服氣。 “行了,我累了一天,要睡了。”白璧成吩咐,“車軒,你來伺候我換衣裳。” 車軒應聲,隨即又向含山道:“你,回避一下。” 含山哼了一聲,出門回避,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車軒立即苦著臉道:“侯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白璧成道,“但我一個閑散侯爵,手中既無權勢,又不曾與人結仇,她何必害我?” “就算她沒有害您的心,也有其他壞心思!”車軒急道,“她本作男兒打扮,一見您是清平侯,立即現出女兒身,這晚上跟前跟后,還煮姜茶敬奉,這心思就不可怕嗎?” “這算什么心思?想嫁進侯府嗎?這有多可怕?” “侯爺!您是千金貴體,您將來的婚事,那是要皇上親指的!她算什么也敢說嫁進侯府?能叫您看上收了房,已經是她的上輩子修來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