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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蓮珠 第3節

    “來請的沒說是誰,”含山道,“應該是月娘吧?我聽許典史剛剛說了,月娘有孕在身呢。”

    她踮著腳張望大宅,滿臉自在地看熱鬧,白璧成笑了笑,倒也不再問了。

    第3章 藍色小魚

    許宅是三進大宅,雖然闊大,但看著有些破舊,院中青磚坑洼不平,廊柱紅漆剝落,花木凋敝,墻角青綠的雜草卻很旺盛。

    許老漢引眾人到二進正廳,里頭擺設簡單,迎面掛著先人繡像,供桌上擺著一對紅燭,四碟供奉,下頭是圈椅高幾,只是桌椅不成套,勉強湊了六座三幾。

    舟車勞頓,白璧成坐進圈椅,只覺得比縮在車上受用,不由舒了口氣。含山挎著包袱站在他身側,她青絲散落,穿著男子袍衫,雖然打扮得不倫不類,卻沒有半點不自在,反倒透著股隨意的柔美。

    “包袱交給來歡就好,何必背著,”白璧成說,“怕誰偷了去嗎?”

    “我背著習慣了。”含山拍拍包袱,“沒什么值錢物事,也不甚重。”

    為了迎接白璧成,許老漢在堂屋里加了燈燭,陸長留清楚瞧見含山的打扮,不由笑問:“侯爺,這位姑娘如何做男子打扮?”

    白璧成一時找不到好借口,索性不解釋了,反問道:“陸司獄,可有地方叫她換身衣裳?”

    “姑娘要換衣裳,去小約妹子屋里便是。”許照接上話道,“我讓三叔叫她來。”

    許老漢坐在邊上聽見,也不要許照來講,自己走到門口喚道:“小約!小約!”

    伴著一聲答應,不多時便有妙齡少女匆匆而來。她個子高挑,進來了便低著頭,雖看不清容貌,儀態間一派含羞答答的態度,倒也惹人愛憐。

    “你帶客人去屋里更衣。”許老漢吩咐道,“之后到灶下燒火,煮些飯來給客人吃。”

    許小約連連答應,等許老漢吩咐罷了,這才溜一溜含山,道:“且跟我來。”

    含山跟著許小約跨出正廳,沿游廊繞回一進院子,拐進西側的廂房。屋里很整潔,但鋪設簡單,窗下放木床,靠墻架著兩口箱子,另有方桌和矮柜,桌上設著鏡奩,除此再無它物。

    “這是我的睡房,我在門外看著,你只管更衣就是。”

    “許姑娘稍等,”含山好奇,“這大宅子有三進,你的閨房如何在一進院中?”

    “宅子是祖上傳下的,現在沒那么多人口,爹爹便封了三進院,二進院也只留著正廳,我們一家人都住在一進院里。”許小約道:“爹娘住在東廂,靠著廚房,西廂的兩間,一間是我住,另一間是哥哥和嫂嫂。”

    她說罷微微頷首,轉身帶門出去守著,隔窗留著背影。含山換罷衣裙,又走到方桌邊,揭起鏡袱照照。

    趕了大半天的路,本以為滿面風塵,好在鏡中人損耗不大,眉目間仍有一抹端莊裊淡的美。

    含山拿出金釵要梳理頭發,卻見妝盒邊有只小小瓷瓶,瓶頸被折斷了,可憐巴巴地靠在那里。含山拈起來瞧瞧,瓷瓶十分尋常,白底上繪著雪映紅梅,街市上一文錢可買兩個。

    “不值錢的瓶子破損至此,為何還要留著?”

    含山往瓶里瞅了瞅,里面殘留著蜜茶色的膏體,發出膩膩的甜香。她隨手拿過金釵,用釵尾挑了些膏體,又摘下釵頭的絹花,將香膏塌在絹花里,再收進腰里。

    “貴客!可有需要幫忙的?”

    許小約忽然在門外發問,含山連忙道:“jiejie可有簪釵?我這頭發要挽起來,卻找不到簪子了。”

    “有的,我這就進來拿給你。”

    許小約推門進來,打開妝盒娶出一支竹簪:“這支尚可一用,貴客莫要嫌棄。”

    “有的用就行,”含山接來笑道,“若實在沒有,就要問jiejie借根筷子了。”

    許小約聞言莞爾:“你的頭發真好,黑緞子似的又厚又密,你坐下來,我替你梳罷。”

    含山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坐下,許小約拿了梳子出來,用絹帕擦過,這才梳在含山頭上。她手法輕柔,明明被擺弄著頭發,含山卻似感覺不到,很快,許小約替含山挽了個髻,簪上竹簪。

    含山正要夸贊許小約手藝好,卻聽見房門吱呀一響,緊接著有婦人微咳了一聲。

    “嫂嫂,你不好好躺著,怎么出來了?”

    許小約丟下含山,慌忙走到門口。門口倚著個身懷有孕的婦人,她面目浮腫,容顏憔悴,姿色十分平庸,一雙眼睛緊盯著含山,幽幽道:“我說外頭鬧哄哄的,原是來了個下凡的天仙。”

    含山聽許小約叫嫂嫂,知道這位是許仁的妻子月娘,她本想拿出點熱情來,但見月娘面色不豫,看著不大喜歡自己,便把舌尖上的話咽了回去,只是沉默著。

    “這位姑娘是跟著貴客來的,”許小約卻道,“嫂嫂有孕在身,莫要多思多慮,沒有好處的。”

    這話聽著奇怪,家里來了客人,為何要多思多慮?

    含山正在疑惑,許小約又道:“貴客只管按原路返回就好,我就不陪著了。”

    “許姑娘,我還有一事相求!”含山忙道,“我家侯爺有咳喘癥,夏日要服用姜茶鎮咳,想借廚房熬煮,不知可否?”

    “姜茶?這個容易,我帶你去廚房就是。”

    含山稱謝,跟著許小約穿廊繞柱去廚房,走出去好一會兒,她還是覺得背后生芒似的,借著轉彎回眸一瞥,果然月娘仍舊站在廂房門口,只是向這邊張望。

    含山說不出哪里不對,只覺得怪里怪氣。

    許小約領著含山進廚房,她蹲下身撥旺灶火,起身撥開水缸上的木蓋,舀了水傾入鐵鍋,又拿出老姜來洗,正忙得不亦樂乎,卻聽著對面傳來“啪嚓”一聲,緊接著月娘啊地叫了一聲。

    許小約被驚動,伸長脖子向外張望,含山忙道:“許姑娘,你只管去看顧令嫂,姜茶我來煮就好。”

    “好,”許小約放下姜塊,“那我過去瞧瞧。”

    “許姑娘且慢,不知家里可有紅糖?侯爺愛吃甜的,不放紅糖只怕他不肯喝呢。”

    “紅糖自然有的。”

    許小約從柜上抱下個罐子,笑問含山:“你家侯爺可是穿淺藍衣衫的那位?”

    含山回想了一下白璧成的袍衫,仿佛是極淡的藍色。

    “正是他呢。”

    “他雖瘦弱些,卻瞧著儒雅貴氣,許照說來了位侯爺,我一猜就是他。”許小約倚著灶臺說,“我再猜一猜,你家侯爺還未娶親罷?”

    白璧成有沒有娶親,這事情含山并不知道,但她不想說出來,于是笑一笑,算是回答了。

    “我又猜對了?”許小約格格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出來的?”

    “想知道。”含山很配合,“你是怎么猜到的?”

    “你這么漂亮,站在屋里能發光一般,若是侯爺有夫人,她怎么放心讓你跟著?”許小約道,“我瞧你適才披散頭發衣衫凌亂,卻是毫不在意的,想來素日隨便慣了,看來侯爺很寵你,也沒人管束你,對不對?”

    雖然她想錯了,含山倒也佩服她心思玲瓏,她正要找些話來講,卻聽對面廂房又傳來一聲響,像是碎了什么東西,接著月娘大聲哎喲,又啊啊地呻吟著,仿佛痛不可當。

    “你嫂子是怎么了?”含山忙問。

    “我去看看罷。”

    許小約丟下這句話,轉身往西廂去了,含山接著將老姜洗凈去皮,切成塊丟進煮沸的水里,同著紅糖熬煮。

    等湯的時候,她從水缸里舀瓢水出來洗碗,誰知一瓢帶起淡藍色的小魚,魚兒半個指頭長短,通體泛著藍光,搖頭擺尾的很有活力。

    水缸里怎么有活魚?

    含山將那瓢水撇回缸里,另外舀了一瓢出來,她正忙著洗碗,便見許小約跨進廚房。

    “你嫂子沒事吧?”含山關心著問。

    “沒事,懷孕是這樣的,脾性大變。”許小約邊說邊去淘米,“若是我哥還在,她鬧得更兇。”

    “孕后脾性改變,應是陰虛之兆,”含山煞有介事,“我略通些醫術,不如給嫂子看一看?”

    “多謝,但我嫂子最怕看診。前幾天我哥從南譙請來名醫邱意濃,好歹哄著她看了,事后就吵得不可開交!”

    說到這里,許小約嘆了口氣,憂傷道:“第二天我哥清早就出門了,結果晌午被發現……”

    她說到這里卡住,舉袖子揩了揩眼睛,捧著笸籮去淘米。含山想提醒她水缸里有魚,但灶邊放著兩只水缸,許小約并沒有揭開有魚的那只缸,含山怕打擾她傷心,于是緘口不提。

    灶上的姜湯滾了,湯色變得澄黃,含山盛出來找托盤捧著,沿穿廊往正廳去。

    廳里,陸長留與白璧成坐上座,許老漢和許照陪著,四人也不知在聊些什么,含山捧了湯一步跨進來,倒把眾人驚了驚。

    她恢復女兒打扮,淺藍小衫配著水青六幅裙,堆云髻上光素無飾,只在耳垂上綴兩只細金圈。即便寒素,她依舊美到驚人,光潔雪亮的肌膚,婀娜有致的身材,配著遠山眉、秋水目、紅櫻唇,仿佛姑射仙人下了凡間。

    車軒心里念一聲佛,暗想:“這美人兒巴巴地湊上來,只怕沒安著好心,要纏著侯爺不放了。”

    含山哪曉得他的心思,捧了姜茶走到白璧成身側,提湯匙攪涼些送上:“侯爺,夏夜飲姜平中順氣,您喝一碗罷。”

    “夏夜飲姜?”陸長留聽著發笑,“這位姑娘,我聽說夜里飲姜賽砒霜,吃姜絕不能在晚上,你如何此時讓侯爺喝姜湯?”

    “陸大人此言差矣,生姜性溫,能溫胃止嘔,又能解表散寒,民間更有冬吃蘿卜夏吃姜的說法,何來夜飲姜賽砒霜?”

    “這……,哈哈,我并不通醫術,也只是聽說的,姑娘莫怪。”陸長留拱拱手,又向白璧成笑道,“侯爺恕罪則個,原是下官亂說,不知侯爺有夏夜飲姜的習慣。”

    “不妨事。”

    白璧成接過湯碗,猶豫著擱在一旁,卻問許照道:“許典史,你剛剛說到哪里了,是誰最先在河里發現許仁?”

    含山盯了一眼被擱置的姜茶,她想提醒白璧成,飲姜湯對他的病有好處,轉念一想又罷了。

    該她做的事做到了,喝不喝的,那是白璧成的事。

    第4章 誰是jian夫

    眼見白璧成對案情感興趣,陸長留卻笑道:“侯爺,這些尸體呀,溺亡呀,說起來都是臟事,只怕擾了侯爺的清靜。”

    “我左右無事,坐著也是無聊,就當個故事聽聽,”白璧成道,“難道陸司獄嫌我礙事了?”

    “不敢!不敢!”陸長留忙道,“只是我爹爹教導,白侯奉圣旨在黔州休養,絕不能輕易打攪。”

    他提到父親,白璧成修眉輕挑:“不知令尊是朝中哪位大人?”

    “家父名諱,上陸下峭。”陸長留拱拱手。

    “原來是兵部尚書陸大人的公子,”白璧成流露些許驚異,“失敬,失敬!只是陸公子本該有大好前途,為何跑到黔州來作司獄?”

    陸長留最喜歡被問此事,此時清了嗓子朗聲道:“下官在刑獄上很有心得,因而考入大理寺任職,也許表現尚可,上月初被放到黔州歷練。”

    “原來陸司獄是大理寺的外任,”白璧成聽出他的炫耀,“看你年紀輕輕,不想已是刑獄高手,著實厲害!聽說外任不過一年半載,之后還是要回大理寺的。”

    “是要回去的。”陸長留既得意又羞澀,“下官到黔州之后,多次拜見侯爺,但您府上說,您進京看病去了。”

    “不過是咳喘癥,皇上掛念,命我進京看病,我便奉旨去了。”白璧成笑道,“不想叫陸司獄白跑了幾趟,慚愧,慚愧。”

    陸長留六品小官,拜到侯府白璧成也不會見,但他若自稱陸峭之子,白璧成是要給三分薄面。這里頭一段人情,只怕含山都能聽懂,然而陸長留卻愣頭青似的信以為真,興高采烈道:“看來我與侯爺很是有緣,終于在松林坡遇上了!侯爺有所不知,我對您十分景仰,今日能夠相見,實在高興極了!”

    瞧他興奮到“下官”也換成“我”了,含山忍不住嘲諷:“侯爺,許典史,你們快講講案子吧,我現在不只想聽故事,也想一睹陸大人的刑獄風采呢!”

    她衣著寒素,又跟著白璧成送茶送姜湯,陸長留和許照都當她是白璧成的貼身美婢,聽她公然插話案情,不由怔了怔。

    白璧成亦有覺察,打著圓場道:“許典史,咱們接著說下去罷,許仁溺死在林前河里,是誰先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