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我攢了三年的。一個竹筐八文,一把小凳三十五文。哦,箱籠我也會打,打過十七個,那一個就得七百文……”平日嘴皮挺溜的一個人,這會兒子卻畏縮磕絆著,尤是趙姝只安然聽著,他語無倫次了許久后,忽然垂首蚊子似地說:“季大夫,我木匠活好,你、你若嫁到我家來,我包管養活的了你!” 門外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咳嗆聲,趙姝輕覷了眼門縫,沒有立刻答話,而是抬眸若有所思地正視起眼前的男人。 他局促算計里若有若無的一絲真情,讓她不由得神思飄忽,落到了隨秦軍入邯鄲的那些日子。 粗陶燈臺里的火苗搖曳了下,她很快回神,默念了聲‘還剩半年’。 “什么?”三麻子沒聽清,遂壯著膽子近前二步。 趙姝連退也不退,甚至刻意將臉湊近了些,暖黃燈火便將她面上兩道長疤照得發紅。 已經是七個月前的事了,彼時她剛從趙國祁縣走到邊境,被專尋男伶的人牙子劫了。在使盡了各種法子無果后,她用碎石塊劃破了自己的臉,致使被趕去做粗活,才在與韓順的里應外合下狼狽脫逃。 因碎石塊不干凈,又連趕了兩日逃命,等安穩下來治傷時,任憑用再好的藥,也還是在臉上留下了極為明顯得兩道長疤。 一條在右臉靠外側,從眉骨到耳垂。一條則從山根處橫亙過整張左臉,白日里遠瞧著還算色淡。可若近處朝燈火下一照時,依稀便還能瞧見當初碎利石塊劃破皮rou的決然。 她不必說什么,單只是湊在燈下這么望著對方,一雙杏目洞曉一切似地攫住男人眼底一閃而過的嫌惡。 “季大夫心善,九天神女下凡一樣,容貌不打緊。” 趙姝斂眸,臉上終是浮出兩分淺淡寥落的冷然來。她沒有直言推辭的話,而是背起醫箱,用行動表明態度。 “二丫的藥這十日不要斷了,切記再吃十日才能斷根,明日我與阿翁便走了,珍重。” 還沒抬腳時,門縫'嚯'得被人推開,老婦掙命似地奔將進來,一把奪過醫箱,懇切道:“你這小畜生,會不會說人話!哦喲,小神醫啊,我家麻子是真的要求娶你。二丫她親娘走了四年嘍,旁人家也來說親,他都沒瞧上的。嘿,偏生你一來,就月余功夫,這小畜生入了迷了,還想出賒藥的法子來。老身差不多該是虛長你半個甲子了,不會錯,他是真心喜歡你!” “大娘抬愛,只我確是要趕路的,辜負了。” 老婦人瞥一眼她寡淡溫吞容止,又拿起藥方子,見她補刻在木片尾側的一手字直比縣里書吏還要工整,便徹底將心中一點骯臟念頭落定,笑瞇瞇地撫著趙姝的手,帶著點懇求地和緩道:“咱先擺飯吃了,這飯總要吃吧。” 說著話,她只將醫箱朝兒子手中一送,腳下生風的也不給人說話的余地,看似親昵實則強勢地挽著趙姝的胳膊,就將人朝西屋里帶。 西屋的桌上頗為豐盛地擺著三葷一素四道羹菜,哪里是此間平常人家的用度。 涇武縣雖說離秦都已不遠,然他們所在的村落離著縣治尚余十八里,這兩年大戰方歇,村里人家除非有子弟在軍中做了百夫長的,否則連年節下也見不著什么葷腥的。 秦人行什伍連坐,村子里藏不住大事,三麻子家絕非窮兇極惡之徒。 可不落兇惡,卻未必不是狡詐jian猾。 趙姝才剛靠近,就嗅到一道炙rou里摻雜浮出一絲藥氣。 此地炙rou不施香料,這絲曼陀花的氣息對她來說,便是明顯到不需一嘗。 在她左首的老婦人不停地熱絡勸菜,而右手的三麻子顯見的比平日局促不少,一句話不說只一個勁地飲漿。 執箸去另三道菜里都略挑一點試著確認了下,思量著明日一早去縣里過通行文書,該是沒功夫備早膳了。趙姝心中篤定,索性從善如流地吃了起來。 箸兒來去迅疾,她垂首聽著老婦人聒噪,辦盞茶的空兒也不到,桌案上的菜就去了大半,她甚至還能挑空給韓順擱了滿滿一碗出來。 單只是,留了那道炙rou沒有碰過。 三麻子早就看出了門道,高壯的漢子耷拉下頭,一桌上便只剩他娘自顧自瞇縫著眼說笑。 等趙姝一抹袖子要起身時,老婦人也總算覺出不對勁,朝桌上一掃,失聲‘噫’了記后,遂半邊臉笑半邊略有些急赤白臉了。 這老嫗年已過六十,一對昏花三角眼嵌在敷滿鉛粉的白臉上,此刻整個人靠在趙姝身側,顯得無賴又可憐。 “小神醫啊,不都說醫者仁心。你且再坐坐吃兩口,同老身說說話嘛。” 老婦人朝下頗重地壓著趙姝的腕子,力道大到腕子都差不多被壓腫了。 這一路行來,什么樣的險況沒經受過,可像今夕這般耍癡強拖地要撮合人的,她還真是頭一回遇著。 “這炙rou難得,若去縣里買的話,也該要百二十文吧。”她尤是懶得發作,順勢坐下后卻從袖里摸出個紙包,徑直抖勻在炙rou上后,竟當著二人的面將炙rou用油紙包了起來,溫煦道,“藥錢夠了。麻子兄弟,村西的李七娘托我捎句話來,說她織布已攢下兩分金,問你何時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