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見她囁喏著唇畔似要說什么,他不敢分神,只凝神劍尖,順著那手的力道,待她松手時,他當即抽劍回鞘。 四野冷寂,眼前這人就那么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只,發冠亦散了,她就那么時不時摸一摸馬首,再朝臉上抹一把淚。這哪里像是年十五的王室公子,倒像是個野地流民堆里,無人要的孤寡稚童。 分明是他激她到這一步,此刻,嬴無疾卻覺著心里也堵了口氣似的,覺出無趣荒涼來。 他的確是急著趕回府里,再將武器構造復盤一遍的。暗嘆一口氣,他也沒了糾纏的心思,闊步上前一把將人撈了起來。 忽略掉她的掙動,他揚手喚來后頭親衛,交代了兩人在此看護,又另遣了一人速去牧官處駕輛大車來。 交代完了,便覺出身側人兒安靜下來。 那張巴掌大的臉上泥塵淚痕交錯,櫻唇微微顫著,被馬血和她自個兒的血染的半紅。 他忽然覺著心口莫名作亂起來,忍下替人擦臉的沖動,兩下將她托到了赤驥背上,而后一個翻身穩落其后。 這便是個前后擁疊,共乘一騎的姿勢。 赤驥嘶鳴一聲,將要出發時,但覺手背叫人握了,趙姝目色含悲悔恨地去看那匹負傷躺臥的馬,聲若蚊蠅地壓著聲問:“牧官接了它,還能將它送回府嗎?” “就是扭斷了腳,骨頭也沒戳出來,原也不指望它當戰馬,應該養兩個月也就會好的。” 大氅將她周身盡攏了,夜風呼嘯中,破天荒的,他難得對她說了句好話。 赤驥跑了一路,身前人依舊不時抽噎,脊背壓得厲害了,便有一兩聲哭嗝溢出,在陣陣蹄聲中顯得壓抑又渺小。 馬鞍位置有限,嬴無疾胸腹同那薄薄脊背貼著,便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抽噎。 從平城一戰,此子甘為二十萬將士性命私降獲罪,到入質那夜她在城樓下斥公子翼的那番話,再到這兩日悉心照料戰馬…… 嬴無疾望著她背影,忽而似看到當年,他同生母被害入趙,是她欣笑天真地過來,又故作兇惡地同人牙子索來鑰匙,而后蹲在他母子身前,親自解開鐐銬。 那時的她,梳著少年人的雙髻,半垂著墨發,笑起來時,猶如天上仙童。 這樣的人……或許是驕縱紈绔,率性胡為,卻如何可能要去設計一個半瘋流離的胡女。 看著那雙素白瘡凍的手亦習慣性地挽著韁,嬴無疾扯下一截袖衫,拉過她手,動作極快地兩下纏好。 而后又不動聲色地拂了下氅衣下擺,將她指尖罩沒。 一路鐵蹄聲,只無人再說話。 快要入城時,他雙臂收緊,勉強玩笑了句:“這么個哭法,不知道的,還以為本君是搶了個姑娘回來。” 這話原是半諷半慰的玩笑話,聽在趙姝耳里,倒不啻一道驚雷,當即就將個哭嗝給嚇了回去。 原先她還未易容時,廉羽也曾這般直言嘲過。 也不知是不是哭迷糊了,她隨口就用當年一樣的葷話反擊回去:“我若是姑娘,你敢來一試不就曉得了。” 為了這句話,廉羽當年嫌棄,整整避了她一個月。 未料身后人聽了卻是沉默,打馬過了城門勘驗后,他趕著赤驥拐入一處近路窄巷,垂首附耳,聲調蠱惑:“你這是想……以身飼我?” 右肩被他下頜輕輕抵著,耳側溫熱,這個姿勢便幾乎是被人從后親昵環抱,趙姝這才從先前的難堪里徹底醒過神,她一個側肩回首,剛想要解釋反駁,人卻愣住了。 或許是馬兒顛簸,回首之際,身后人未及退開,那人薄唇軟熱,倏忽劃過她冰雪側臉。 堪堪停在她檀口邊。 四目交纏,她第一回 在他碧眸下方寸許,瞧見一粒沙般微小的血痣。面額相貼的距離,她便發現,這張臉太過妖冶旖麗,實則除了輪廓,再沒一分同義兄肖似的了。 她急急后仰,正要出言解釋搪塞,卻被人一把扶正回來,但聽頭頂冷然決絕地厭惡道:“本君不好龍陽。” 駿馬疾馳,二刻后,卻是先將她送回了馬場。 她歪著步子硬撐著朝草棚走,沒走幾步,后頭人卻又打馬回來,將那件大氅又丟在她背上:“不想凍死就先別睡,一會兒我讓人送東西來。” 她捏著氅衣系帶回頭,紅著眼目色憂慮疑惑,一直到那背影徹底消失。 二刻后,卻是李掌事衣冠都有些不整地匆匆忙忙過來,身后竟跟著四五個仆從,抱著銅爐捂袋,皮蔚傷藥,裘袍襖子,甚至還有一缸醬菜。 李掌事抱著自家私釀的青瓜小菜,拉著趙姝到一邊,笑的像是一只滾圓的狐貍:“您看怎么的,老朽上回說的有理吧!貴人再屈就屈就,將來若得了勢,可萬莫忘了老朽啊。” 趙姝古怪地看著他,腳下痛楚提醒著她這一日的遭際,她懶得反駁也沒有多問。她是最清楚那人的真面目的,往后的日子,但愿能不出岔子地熬下去便好。 第11章 侍酒 倒是真像被李掌事料中的,后頭連著十來日,趙姝都過的風平浪靜,不僅是風平浪靜,那庫房膳房的醫藥羹饌日日都未曾斷過。 乃至于戚英都說,這處的飲食都比送去她那院的要齊全了。 即便是窩棚一股子動物的味道,這日子有rou有酒還有戚英,身上的傷又悉數養好了,趙姝奇異地發現,自己竟頗適應這等野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