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眼看著幾個文臣老宦依次踏著人凳上馬,那武官終是覺著不好,上前一步,空鞭揮在趙姝腳前。 牽馬奴在大秦是最低賤的侍從,便是旁人隨意打殺了也不過是幾個銀錢的事。這武官還是個謹慎的,顧忌著王孫府,是以才用空鞭示警。 “小小馬奴,微賤若蟻,自家主君大度,就敢蹬鼻子上臉!” 這一句出口,嬴無疾依然沒有回神說話。 武官心里篤定,上前立住,呵斥著要她跪下侍奉。 趙姝早已看到了那人眼底的冷意,她只當是他刻意借了這法子催折。 在武官愈發嚴厲的呵斥下,她臉色幾轉,似乎又回到了當日入城的困厄里。可當時她激憤反斥,卻差點害的陪質眾人殞命。 一肚子怒喝終是咽了回去,她忽的凄然一笑,重重一掠粗劣袍襟,直直跪在了鞍下。 什么辱不辱的,哪里有性命重要。 什么儲君貴胄,她早已不是了。 俯身的那一剎那,有怒意森然的目光釘來,她卻無暇無心去看。 第10章 共騎 在那武官再要指斥,叫她低頭俯身之際,嬴無疾突然上前自牽開赤驥,他翻身上馬,而后一言不發地當先離去。 眾人見狀亦不再多瞧,各自打馬回府。獨留那武官怔在當場,他素來自詡乃是個察言觀色的翹楚,方才又離得近,一下便覺出了王孫的怒意。 訓斥一個小奴,王孫本就是個賢良和善的,又何至于因一小奴動怒? 正局促間,新升遷的弩箭營都尉章茂攜了圖紙匆匆從營中出來,他是當日伏殺趙姝之人,如今投了王孫府,亦是對這兩位的恩怨有些猜測。 他上前替趙姝解了圍,又將一件遺落的機括圖紙交給了她。 “蠢貨!”待人走遠后,章茂回頭呵斥,“你眼里只看得見人穿的戴的,旁的不瞧么,似那小公子氣度樣貌,像是作牽馬奴的嗎?” 武官后知后覺地回味起來:“大人說的有理,倒的確是比一般兒郎清秀,一身骨頭傲的很,難不成……是王孫豢的孌.童!” “放屁!那是趙國入質的太子!” 武官腳下一軟,手里軟鞭亦落了地。 . 入夜的風愈發冷,倒將怒氣也吹歇了去。一上官道,嬴無疾便覺出她的落后來。他勒緩了韁繩,覺著自己是該去瞧著她的落魄悲屈才是。 遣了親衛遠遠跟著,他刻意讓赤驥一點點靠向了她騎著的那匹雜毛小駒。 及至兩人差不多并行了,便轉頭要說話時,趙姝原本低沉的臉陡然偏開,一夾馬腹就朝前要與他錯開。 而后兩人便一前一后,竟頗有默契地比試起來。 趙姝心口憋悶到生疼,屈辱到極致卻又不能反抗,見他過來時,便生了腔孤勇決絕來。 她被分派到的是一匹還未徹底成年的瘦弱雜毛駒,自是無法同域外名駒抗衡。 引著瘦馬奔至極限,而那人卻直若信馬由韁一般隨意,時不時縱馬快跑兩步便又遙遙超了她。 有兩回險些被他逼停,直似是貓捉耗子般逗弄。 官道過一處陡坡時,她眼中閃過狠色,馬韁一轉,倏然越入道旁林地巖石間。 或許是急于甩脫的沖動,沖散了理智。 嬴無疾眸色一緊,連忙控馬從旁趕上。 這一處官道地勢起伏迂回頗多,兩旁亂石嶙峋,即便是野馬老駒也未有不失蹄的時候,她這般抄近幾與尋死無異。 看準一處平地,他控馬亦從官道越下,摒息凝神地一氣追了上去,眼看著就要跟上之際,就聽的前頭馬兒一聲凄厲嘶鳴,隨即兩蹄揚起轟然側身摔下。 那一瞬里,趙姝被凌空甩起,在遠處親衛舉著的杳杳火光里,她面朝星空殘月,知道自己正朝一塊聳立石柱跌去,一剎那間,她竟短暫的心無所念,只是在想,咸陽的星空原來如此浩瀚,往后卻是看不著了。 可刺穿胸腹的劇痛未曾襲來,她后背重重撞進一人懷間,膝彎被托,一個急旋后,天上的繁星被掩,她仰頭望進一雙泛著月色冷意的深邃碧眸。 那雙眼睛里的的色澤光芒,攝人心魄,比天上的星空還要好看。 醒過神來,先前跪地受辱的難堪又溢上心頭,趙姝抿著唇不置一詞地推開他,回身疾步去看自己的馬。 嬴無疾就立在后頭看她,看她伏在地上安撫那馬,摸到馬蹄斷裂傷處時,又追悔莫及地撕下衣擺匆匆包扎。 一國太子,倒成了個馴馬醫馬的好手。 眼見她三兩下包扎齊整,卻仍是靠在馬首邊固執地不說話,嬴無疾目色無情在她身后幽幽說了句:“既斷了腿也無用了,就留它在這兒,莫耽擱本君回府。” 這話一出口,借著遠處火把微光,他便能覺出前頭人影肩背壓抑得聳了聳。 似是……哭了? 只是不聞泣音。 也說不清是何緣由,他突然抽劍出鞘,兩步過去,劍尖碰了碰受傷的馬蹄,又一路上指,直直按在馬兒頸側。 “也不是什么好馬,與其被野狼叼了,索性本君送它一程……你作甚,放開!” 預想中的哭求并未響起,卻有一只手牢牢握上劍尖,削鐵如泥的劍鋒立刻有汨汨濕意淌下。 趙姝蹲在地上,發髻散開,側首仰看過來,一張臉上不知何時沁滿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