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以凡記不清那天究竟哭了多久，只記得意識在哭聲與淚水的相伴中逐漸模糊，當他好不容易恢復后，已經是隔天早上的事情了。

    半撐起身，他忍著昨天到現在仍未完全褪去的疼痛慢慢下床，打開衣櫥刻意挑了長褲和一件五分袖的t恤來穿，遮掩身上挨揍的痕跡。

    之后，他把水壺與不知何時清洗好的餐袋收進書包，拖著東西到客廳時，抬頭一望時間竟已經超過八點了！

    雖然他還不是很會看時鐘，但整點和半點的概念他還是懂得。

    他立刻抓起書包焦急的衝到門口穿鞋，想看看娃娃車是否還在。

    只不過，當他鞋子才穿到一半，爸爸的嗓音意外從背后傳來：「兒子，先吃早餐。」

    倏地回頭，康以凡心底著急的又想哭，「可、可是娃娃車……」

    「今天早上我有打電話給老師，說你不搭車了。」

    水腫的雙眼為之一震，在爸爸還沒向自己解釋清楚前，康以凡以為是自己的調皮搗蛋導致爸爸不想讓他去學校了。

    一迸出這念頭，康以凡懊悔地抿起嘴，眼淚再次聚集眸框，卻不敢輕易掉下，「爸……爸爸，我以后不會再讓老師生氣了，也不會再亂欺負同學了，你讓我去上學好不好……我還是很喜歡去學校的呀！」

    聞言，康爸突然笑了。

    那是康以凡第一次那么清楚見到爸爸的笑容。

    「我沒有不讓你去上學，就只是從今天開始都不用搭娃娃車了，我會自己載你去上課的。」

    他頓時又驚又喜，「真、真的嗎？爸爸你會開車載我去上學嗎？」

    「嗯。」康爸點點頭，勾著嘴角走到他面前蹲下，一雙平日鋒利嚴肅的眼，忽爾間多出柔和，「以后我都會載你去學校的，放學后再去接你回來。」

    「那、那壞人怎么辦？」

    「壞人不會因為我接你上下課就不見，我一樣會想辦法把他們抓光。」

    康以凡笑顏逐開，興奮地抱了下爸爸，「那我以后就可以多睡一點點，然后跟爸爸一起出門去抓壞人！」

    「是去上課。」

    「可是我也想要抓壞人。」

    「等你以后長大再說。」

    「那壞人會等我長大嗎？」

    「……先吃早餐，再問的話你就繼續搭娃娃車好了。」

    自從爸爸親自接送上、下學后，康以凡突然像是彌補了內心的某種空缺，往往他一下車依依不捨地和爸爸揮手再見后，總會不自覺揚起下巴，感覺自己和其他小朋友沒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就這樣，他終于恢復正常，也順利升上大班。

    在八月份幼稚園開學的第一天，爸爸因為轉早值的緣故不得不讓他提早到校，而康以凡也很懂事，配合著爸爸作息，安分乖乖上學。

    如往常般，他來到學校后幼稚園仍是清冷，因為才七點初的關係小朋友們搞不好都還在賴床，他獨自走進校門和打掃落葉的司機叔叔以及幾位值班老師問早后，先到教室整理書包，打算之后再去圖書室跟那些與自己差不多早到的小朋友一起看書。

    然而，他把書包收到一半時，眼角馀光發現有個陌生小女孩站在教室門口，淚汪汪的揪著自己。

    他愣了會兒，眉頭輕輕皺起，「你是誰？這里是我們班喔！」

    小女孩沒有說話，只是好不容易平復的情緒因為他的問話險些潰堤，白皙可愛的臉蛋皺巴巴的，淚水徘徊，彷彿只要稍微動一下身子，就會像打開水龍頭般齊齊流出。

    康以凡忽然想起今天是新生開學的日子，「你……是第一天上學嗎？」

    小女孩用力點了點頭，眼淚也確實因為她的晃動而掉了下來。

    「這里是梅花班喔，你也是我們梅花班的同學嗎？」

    小女孩黏糊開口：「我、我爸爸說……我是金魚班的……」

    「哦！」他明白的點了下小腦袋，「金魚班是中班，所以你是中班的小朋友囉？我們梅花班、向日葵班、櫻花班還有百合班都是大班喔，你走錯教室了啦！」

    「可、可是我找不到老師……」

    「蛤？」

    小女孩吸吸鼻涕，「早上我爸爸載我來的時候有請一位老師帶我進來，可、可是我跟那個老師走到辦公室后，她就去看另外一個在哭的小朋友了，我等了好久……然后就自己去找她了，可是我找了一下下都沒有找到，然后我就看到這里門有打開，以為老師在這，所以……」

    所以她就跑過來了。

    「那你要不要趕快再回去看看？搞不好老師也在找你喔！」

    她搖頭，「可是我忘記要怎么走回去了……」

    聞言，康以凡將書包收進柜子里，到她面前，「辦公室嗎？我帶你過去看看吧！」

    他穿好鞋子要對方跟著自己，小女孩蹣跚的步履有一下沒一下的跟著，害的康以凡不得不頻頻回頭，催促著她要跟好，到了最后，他索性牽起她的手來到辦公室前。

    朝里頭悄悄地探了兩眼，康以凡問：「辦公室現在都還沒有老師耶，帶你進來的老師長什么樣子呀？」

    「就……頭發黑黑，然后……」

    然后她形容不出來了。

    聽著她這有講跟沒講一樣的回答，康以凡又問：「不然我先帶你去圖書室，那邊都是比較早來的小朋友集合的地方，晚一點你們金魚班的老師就會來接你了，好嗎？」

    「好……」

    康以凡帶著她到圖書室和別的小朋友在一起，小女孩忐忑不安的抱著書包窩在一角，康以凡自然也感受到了她的情緒，而后拿了本書默默坐到旁邊，陪著她度過難熬的焦慮。

    然而隔天，他又在教室門口看見她了。

    冷清的教室里，康以凡將書包放進柜子后，小小心靈無奈的走到她面前，「昨天我不是有跟你說，在老師還沒來的時候我們早到的小朋友要去圖書室等待嗎？」

    小女孩依舊淚眼汪汪，「可、可是里面沒有我認識的小朋友……」

    「但是有別的老師在呀！值班老師不是已經都在圖書室里照顧小朋友了嗎？」

    「可、可是……」她支支吾吾，眼淚緩緩流下，「我、我會怕……」

    輕壓嘴角，康以凡滿腹無奈地和她說了聲「等一下」后，趕緊把丟在門口的鞋子穿好，牽著她一起走到圖書室。

    縮在與昨天相同的位置，小女孩不停的左顧右盼，看著周圍逐漸前來上學，又或是與她一樣同為新生，坐在一邊哭著找mama的小朋友，她強忍淚水地把腿上的書包抱得更緊。

    這時，原本和同班同學一起開心看書聊天的康以凡有意無意地撇了一眼，默默起身坐到她身邊，「剛上學都會這樣，過幾天就會習慣了！」

    小女孩抬起臉蛋，淚眸眨了兩下，「真的嗎？」

    「嗯！我剛來上學的時候也很害怕，可是沒辦法……我們是小朋友，本來就要上課。」

    「那你可以陪我嗎？」

    康以凡忽然慌了手腳，「我、我為什么要陪你呀？你可以自己去認識新同學呀！」

    「可是我……我會害怕，也不知道怎么跟別的小朋友玩。」

    他開始急著想甩掉這兩天莫名黏上的橡皮糖，趕緊說道：「但我是梅花班的耶！梅花班是大班，你是中班，我們不一樣。」

    「大班……」小女孩重復咕噥，「那我今天回家跟我爸爸說我也想去梅花班。」

    此話一出，康以凡被她嚇到不行，「不行啦！你要先乖乖把中班念完，才可以跟我一樣上大班啦！」

    「但是……」

    「反正你就乖乖的上學、乖乖回家，過幾天就會習慣了，知不知道？」

    說完，他起身跑回同學旁，沒打算再與她有任何交集。

    即便如此，小女孩每天依舊會準時出現在自己教室門口，等著他一起去圖書室。

    開學兩個禮拜后，小女孩漸漸的不再像剛開始那么害怕，同時，她也在班上認識了幾個新朋友，每到了圖書室后便會拋下他找同學與她們一起聊天、一起看書，有時還會不小心笑的太大聲被老師提醒。

    看著她漸漸熟悉環境，漸漸習慣上學的日子，康以凡雖然沒在像之前那樣覺得她煩，卻換來莫名地不太習慣。

    第三個禮拜，小女孩沒有再來教室等他了。

    盯著空無一人的門口，一股名為失落的情緒于心田放大。當他一走進圖書室，看見小女孩早已和其他小朋友笑成一片的畫面，他突然產生一種被拋棄的錯覺。

    那是自從mama離開家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的想法。

    于是，某一天放學前，梅花班與金魚班剛好一起在游戲場玩耍，他在眾多小朋友中好不容易找到她的身影，大步地向她走去。

    「欸！」

    她聞聲回頭，「怎么了？」

    「我、我有話要跟你說！」

    他一手拉起小女孩的手腕到休息區的椅子旁，劈頭問道：「為什么你沒有再來教室找我了呀？」

    小女孩天真地答：「因為我有同學了呀。」

    「可、可是這跟來教室找我，然后一起去圖書室有什么關係嗎？」康以凡突然覺得有點生氣，「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沒有不要你呀，但是我已經開始喜歡上學了，所以──」

    「所以就不要我了，對嗎？」康以凡沒好氣插話，篤定自己就是被不要了，「反正你就是不要我了！」

    他憤而轉身跑得遠遠，不想再跟她講上任何一句話。小女孩無辜地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心中雖覺得莫名其妙，卻也知道自己……

    好像真的不小心忘記他了。

    時序過了半學期，到了年度下學期，小女孩對于校園的作息、課程以及團體生活都已經完全適應，只是心里卻一直好像少了點什么，卻又無法言語。

    五月，一年一度的母親節活動來臨。對于第一次參與這種活動的小女孩來說，心底很是期待，然而，對康以凡來說似乎就沒這回事了。

    之前，mama都會陪他一起來參加學校活動，只是自從她離開后，也澆熄了他對這類型親子活動的參與意愿。

    活動當天，幼稚園來了許多陪同孩子參加活動的家長，康以凡一個人坐在教室，安靜地畫著跟老師要來的圖畫紙，絲毫不想踏出教室半步。

    這時，小女孩興高采烈的從梅花班教室前經過，意外捕捉到他獨自畫畫的孤獨身影。

    停下蹦跳，她鼓起勇氣慢慢接近，「你……怎么一個人在教室呀？」

    康以凡即便沒有抬眼，聽聲音也知道是她。

    「我不想去。」他有些任性地把蠟筆丟回盒子里，拿起另一支，「倩倩老師說我可以先在教室，所以你不要來吵我。」

    「可是大家都在廣場那邊準備要玩游戲耶！你不──」

    「你不要吵我啦！」一聲嚇阻打斷了她的疑惑，小女孩眨眨眼睛，安靜地脫下鞋子，緩緩走進他的教室。

    「你mama沒有來嗎？」

    單純的一句疑惑剎時觸動了康以凡內心深處的寂寞，「你不要問。」

    小女孩伸手拉開他對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我沒有mama喔！」

    康以凡瞬間怔愣。

    她揚起淺笑，道：「我mama以前在我小時候就去當天使了，我沒有看過她，也不知道有mama是什么感覺。」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表情十分平靜，對于自己沒有半點關于mama的記憶，她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難過。

    康以凡相當驚訝，不明白她為什么可以把這種事情說的這么正常？

    「可是我有一個很愛很愛我的爸爸，所以我覺得呀！就算沒有mama也沒有關係吧？只要還有爸爸，我就覺得很棒了。」

    她的眼神是那樣的純真、那樣的澄澈，兩個小小酒窩在她把話說完后，若隱若現的浮現臉頰，好似一切都是那樣平凡知足。

    康以凡微微看呆。

    「所以不管是爸爸還是mama，只要有人愛我們，我們就要覺得開心了！這是莎莎老師跟我說的喔！」

    吞下口水，康以凡把險些沉浸地思緒拉回，「我、我……」卻一時擠不出半句。

    「我們一起去玩游戲吧！好嗎？」

    看著眼前遞來的小手，康以凡遲疑片刻，隨后才緩緩地把蠟筆放回盒里，輕輕握住。

    「你、你會陪我玩，對吧？」

    「嗯，我會陪你玩的！」

    「我爸爸說騙人鼻子會變長。」

    「我絕對不會騙你的啦！哈哈哈──」

    小女孩失笑的模樣讓康以凡又是一愣，雖然他不知道臉頰為什么會對眼前的燦笑產生莫名的熱度，心跳也變的奇怪，可是他知道……

    她會陪在自己身邊的。

    活動到中午結束，康以凡與她一起坐在溜滑梯前休息喝水，兩個人靜靜地目送著前來參加活動的家長紛紛離去，有的mama還因為從孩子手上收到康乃馨面掛淚痕，兩人皆有種無法言喻的羨慕。

    「欸，以后你還會陪我參加活動嗎？」

    放下水壺，小女孩偏了偏頭，「可是……你今年不就要上小學了嗎？莎莎老師有說我們也快要上大班了，因為哥哥姊姊要畢業了！」

    康以凡這才想起，「對、對耶……我都忘記我有拍畢業照了呢！」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后頸，「那、那你也會跟我唸一樣的國小嗎？」

    小女孩倒還沒想到那去，「我不知道耶……這要問我爸爸。」

    「那如果等你從這里畢業，你一定要告訴我喔！這樣我就可以告訴你我是念哪間國小，然后你就來找我！」

    「好啊！」她開心點頭。

    「那你叫什么名字？我、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耶……哈哈！」

    她莞爾，暫時把水壺放到旁邊，拉起他一隻手，掌心朝上地用手指胡亂的畫了一陣，害他忍不住搔癢地喀喀笑了起來。

    「你在畫什么啦？我是問你的名字耶！」

    放下手，小女孩略蹙細眉，「我在練習寫我的名字給你呀，你看不出來嗎？」

    康以凡覺得好笑，「像在畫符咒一樣，我爸爸都說這種是在鬼畫符，哈哈！」

    她有些難過地扁起小嘴，畢竟是自己前陣子在家中開始練習的名字，雖然還不到好，但至少她很努力。

    感覺出她對自己方才的話十分在意，康以凡急忙緩和：「可能也是我太笨了，所以才看不出來啦……」

    她登時恢復笑臉。

    「呃，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眨眨雪亮大眼，小女孩勾起唇，柔聲地向他道出自己的名字。

    幼稚園畢業后，康以凡一直沒忘記過她的名字，也一直在等待著她哪天重新出現，卻沒想過孩童的年幼單純，他只知道她的姓名，卻忘了告訴彼此一切，更別說什么聯絡方式，導致年復一年，她始終都不曾出現。

    還好，上天并沒有因此斬斷他們的純真緣分。

    那一天，他在cao場上的人海中意外地發現了當年那嬌小的身影，心中的思念與心疼猶如海嘯席捲而至，直到那一刻，他才憶起當時臉頰上的那份灼熱，胸口上的那份悸動，都是出自于對她的喜歡。

    他開心到雙手顫抖，卻又小心翼翼的走到身旁，溫柔地對著不斷哭泣的身影說了一句久別重逢的開頭──

    「哭了的話，就是認輸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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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漾廢言：最近開始走向不定時更新風格喔喔喔喔！(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