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澀的喉道滾過口水，對于自己究竟是怎么到鄭浩廷家的這段路程，康以凡毫無印象。

    應該說，連自己是怎么上車、騎車，記憶可謂空白。

    坐在如自家廚房般的房里，他雙眼失神地望著窗外。一陣，鄭浩廷端著兩碗熱湯踢開房門，將其中一碗放到書桌上，「我媽今天煮的，叫你喝完。」

    拉了電腦椅過來，他瞄了眼發現康以凡似乎沒聽見，于是又提醒一遍：「快點喝湯，發什么呆？」

    只是，對方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儼然把外界的聲音完全阻絕。

    將湯碗小心翼翼到擱到一邊，鄭浩廷索性朝他腦袋巴下一掌。康以凡猛然回神，轉頭瞪他一眼，「我期中考要是退步，絕對跟你沒完沒了。」

    「你到底要不要喝湯？」鄭浩廷倒事不關己，「再不喝我就幫你解決了喔！雞湯耶，難得下午我媽聽到你要過來馬上從冰箱翻箱倒柜煮了雞湯耶！」

    看了眼正從碗里冒出徐徐熱氣的雞湯，康以凡捧起喝下一口，「阿姨煮的東西還是這么好吃。」

    「開玩笑，好歹我媽也曾經是飯店主廚，你以為每個人都有這種福分嗎？」鄭浩廷略昂下巴的說道，「對了，你今天怎么不回宿舍？」

    頓時，他面色微沉，「沒什么。」

    鄭浩廷打死不相信，「最好啦，看你今天晚自習一下課就馬上衝走，最好是沒什么。」他徒手抓起湯里的rou咬了口，含糊問起：「聽曉薇說你今天有問安思芩的事？」

    輕壓唇角，他沉默點頭，而后把碗里的湯一次見底，只剩兩塊rou還在碗里瑟瑟發抖。

    「她這個禮拜都沒來上課？」鄭浩廷繼續提問。

    淡瞥一眼，康以凡沒說話。

    瞧那悶悶不樂的模樣，鄭浩廷忍不住又踢他一腳，「你不說話是怎樣？打從你來我家后就感覺一直心神不寧，該不會真的跟安思芩有關係吧？」

    對方還是沒開口。

    「其實齁，很多時候并不是我們想怎樣就怎樣，雖然我知道你喜歡安思芩，但是人家如果拒絕你的話，你也還是要接受這種結果的，不是嗎？」

    知康以凡者非鄭浩廷也，就連從小認識到現在的宋澤元都沒有他這般神準。

    「你怎么知道？」

    鄭浩廷忽現得意，「看你這副死人樣用膝蓋想也知道，況且我智商這么高，就算你一直不說我也還是看的出來好嗎。」

    康以凡苦笑，「所以……你說我現在應該怎么辦？」

    「我哪知道你要怎么辦，我只是看的出來，又不是什么心理治療師。」鄭浩廷把啃完的骨頭丟回碗里，抽了張濕紙巾擦手又擦嘴，「反正感情不外乎就是我愛你、你愛我、她愛你、她愛他等諸如此類的情況，而你就只是剛好比較衰沒選到一個剛好也喜歡你的人，但時間總會過去，搞不好之后還是會遇到一個心儀女孩，你就把想法跟眼光放遠點吧！」

    他卻黯道：「不會了。」

    「什么不會？」

    「這輩子……我很難再遇到像她那樣，讓我心動的女孩了。」

    一聲叫喚從樓下傳來，鄭浩廷還沒來的及回應，又被母親叫下去端水果給康以凡吃。

    白他一眼，鄭浩廷無奈地起身出去，暫時獨留康以凡在房里，而那份藏于心底最深處，也鮮少向人提起的往事，悄悄地重新翻出他的腦海記憶槽，就好像是一份電腦檔里用密碼鎖起的資料夾，當他在心中默默輸入了一個名為安思芩的密碼后，隨之開起的內容是那樣念念不忘，也視如珍寶。

    那一年，康以凡五歲。

    同時，也是他父母離異的當年。

    對于一個五歲小孩來說，在一個仍處于需要母親疼愛與陪伴的年紀，康以凡卻在一夜間失去了這份依賴。

    于他而言，那確實是一夕間發生的事，儘管他不曉得父母已經談了很久，但從一個五歲孩子的認知看來，平常爸爸mama相處時并沒有任何異狀，完全無法理解大人的世界有多么復雜，很多檯面上的事情舉凡到了臺下，又會有另一層不為人知的樣貌。

    至少在他們家是這樣。

    他還記得，mama離開家的那天晚上，她還花了點時間陪伴自己，一如往常地在睡前為他說故事，然后在故事結束后，康以凡會與她分享自己在幼稚園的生活點滴，而后mama會很溫柔地朝他額頭落下親吻、掖好棉被，最后才緩緩關上房燈離開。

    然后，mama就再也不曾出現過了。

    從那天起，康以凡的生活完全走調。

    沒有了mama的存在，就像家里沒有了燈火、沒有了玩具一切很不習慣，也不自然。雖說當時礙于他年紀小，爸爸僅告訴他mama只是出去玩，可康以凡多少還是能察覺出家中變化。

    比如：mama的東西都不見了。

    有好幾次，康以凡都想直接問爸爸，mama是不是消失了？可每當他見到爸爸辛苦忙碌工作的身影，問題往往一到嘴邊，又會被自己硬吞下去，繼續當個什么都感覺不到的天真孩子。

    mama離開后，他每天依舊早起、依舊乖乖地吃完早餐、依舊自己穿好衣服跟鞋子，背著書包搭娃娃車上學，在家中一成不變的規律對他來說是那樣平常，可在學校卻開始漸漸不再那么受控。

    自從心里篤定mama不會回來，康以凡變得有些憤世嫉俗。他開始討厭起每天都有mama接送上下課的同學，開始抱怨起老師對自己與別的同學的差別待遇，更開始排斥那些整天哭著想找mama的孩子。

    也因為這樣，康以凡有段時間總會趁老師不注意去捉弄別的小朋友，總是會在別的小朋友沒發現時破壞人家的東西，也開始學會當個小頭頭，找一些與自己家庭背景相似的同學，聯合他們一起去欺負別人，儘管每次都會被老師責罰，但他心里根本就毫不在乎，甚至走向變本加厲。

    不知不覺間，他成了班上最令老師頭痛的孩子，而這些事情當然也傳到了爸爸耳邊。一開始爸爸只是訓誡他，要他別再做出一些讓人生氣的事情，只是康以凡壓根不當一回事，直到有次他從同學那擅自拿走對方mama買的蠟筆盒并丟進垃圾桶……

    那天放學，康以凡搭娃娃車回到家后，見到的是平日根本不會出現迎接自己的爸爸。

    看著爸爸滿臉緊繃地站在玄關盯著自己，康以凡本以為是爸爸提早下班，卻沒想到在他把門關上的那一刻，爸爸立刻拽著他一路從門口拖進客廳。

    啪！

    還沒來的及弄清楚爸爸為何突然做出如此粗魯的動作時，一記響亮火辣的耳光從眼前搧了過來。

    頓時，他小小的身軀跌倒在地，書包也被用力扯下丟到一旁，緊接再次被爸爸拽回，眼神兇惡地破口大罵：「你在學校這陣子到底都在做什么？！」

    強忍淚水，康以凡知道爸爸最不喜歡自己被生氣時還哭，他撇過頭咬緊牙不發一語，隨后又被爸爸一手拎起往房間走去，大力將他丟到床上。

    伴隨而來的，是一頓棍子伺候。

    兩隻小手緊緊抓著棉被他一點聲音都不敢出，只是不斷地忍受身上一下又一下襲來的痛楚，縱使手臂、雙腿都已經浮現紅痕甚至瘀青，他也還是連一口氣都不敢換。

    挨打過后，爸爸扔下棍子把他從床上拉起，小小手腕感覺險些折斷。

    「為什么要一直去欺負別人？！我跟你說過吧！爸爸最討厭的就是那些會欺負別人的壞人，你為什么要去當那種小孩？！」

    「我又不是你抓的那些壞人！我不是壞人！」

    康以凡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爸爸說他壞！于是，他反駁，卻又換來連聲斥罵。

    「你在學校做的那些行為就跟我抓的那些壞人差不多！我都聽老師說了，你這學期都會故意去欺負別的小朋友、去破壞人家的東西，甚至……」

    一想到老師提及的問題，康爸又再次暴怒，「你甚至還偷別人的蠟筆拿去丟，你到底在想什么？！」

    罵完，康以凡又被推倒床上，褲子被大力扯下半邊朝屁股連揍兩下，兩道火辣的掌印瞬間在白嫩的肌膚上產生。

    康以凡痛的翻下床把褲子穿好，滿腹委屈地怒吼：「因為我討厭他們！我討厭他們啦！」

    「你沒事討厭人家做什么？那些被你欺負的小朋友又沒有對你做什么，你憑什么討厭人家？！」

    用力咬起嘴唇，一張小嘴因情緒大力抖動著，最后他看見爸爸因為自己的不回答又要再次往大腿打下時，登時爆發出來──

    「因為他們都有mama！」

    大手僵硬地停留半空，康以凡終于嚎啕大哭。

    「我、我沒有mama！我知道mama不會再回來家里了……就算你、你跟我說mama只是出去玩，我也還是知道她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啦！」

    聽見兒子內心這段時間以來累積的不平與嫉妒，康爸這才讓自己稍作冷靜，眉頭皺的更深。

    稚嫩的小臉哭得唏哩嘩啦，康以凡嗓音斷斷續續，「只、只是我不敢問你，因為你平常要抓壞人……很忙，很辛苦，所以我、我不敢問你，可是我還是、還是很想mama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因壓抑的思念令他久久無法平靜，用盡渾身力氣哭訴著他這一段時間所感受到的不公平與念母之心。

    半晌，康爸嚴肅地將他摟進懷里，低沉開口：「兒子，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沒辦法替你把mama留下來……真的很對不起……」

    他怔愣，斗大淚珠再次從眼眶無聲掉落，肩膀失控抖動。而后，他兩隻小手緊緊環住父親腰身，沾滿淚水的臉龐埋進胸前，放任自我地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