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為聘 第8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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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衍眼簾都未動一下,“不必理會, 魏野會處理好。” 次日, 一行人繼續上路,直奔可能會生長那株草藥的山脈而去, 幾日下來, 卻是一無所獲。 裴衍揉了揉妻子的頭以示安慰, 之后就倚在馬車的小窗前翻看起地形圖, 規劃起前往下一座山脈的路線。 就這樣, 一行人在尋尋覓覓, 重燃斗志和希望落空的循環中度過了中秋、寒露,親睹了楓葉染紅、枯黃、凋敝,一轉眼步入深秋,離裴勁廣的行刑已不到二十日。 秦妧不知婆母和裴悅芙是怎樣的心境,但能明顯感受到裴衍的沉默,與剛從湘玉城離開時的他判若兩人。 每晚哄雪霖入睡后,他都會坐在郊野的山坡上,望著皇城的方向,不知是在回憶過往還是在消解悲鳴。 秦妧默默看在眼里,在途經一座小城時,悄然買下一支紫竹洞簫,藏在了箱籠中,在又一次見到裴衍獨自坐在萋萋草地時,將洞簫遞了過去,沒有解釋什么,只陪坐在一旁,任秋風縈繞周身。 摩挲著洞簫的竹節,裴衍猶豫了下,還是反手握簫,抵在唇邊,吹奏起了樂曲。 巒壑潑黛,綠野蒼茫,嵌入靛藍夜色中的男子,通過吹奏,化無形為有形,紓解了悲鳴。 半晌后,裴衍剛想拉秦妧起來一同回馬車,卻見一名身穿勁衣的男子出現了在視野中。 可沒等裴衍做出反應,臥在樹杈上的魏野怒喝一聲,縱身躍下擋在了夫妻二人面前,拔出了佩劍,“是你!”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初從魏野手里救走裴灝的那群高手的頭目,曾任過裴勁廣的副官,名叫寧越。 ** 皇城,刑部大牢。 從烏漆墨黑的小徑來到牢前,一路都是陰冷森然的,引路的侍從手提六角紗燈,為肖逢毅照亮了行進的路。 身穿鶴氅、腳踩羊皮靴的男子,有種高處不勝寒的孤冷。 “王爺,到地兒了。” 侍從與獄卒打過招呼后,躬身來到肖逢毅面前,畢恭畢敬道。 肖逢毅理了理衣袂,慢悠悠走進大牢,在一聲聲或是瘋癲或是哀嚎的叫聲中,走到了最里面的牢獄前,意味深長地看向端坐、披頭散發的中年男子,原本漠著的臉泛起笑,親自將一個食盒放在了牢柱旁,“裴兄可住得習慣?” 雙手雙腳被鎖鏈束縛的裴勁廣抬起眼,透過一縷縷打結的墨發,看向昔日的好友,沒有半點好臉色。 面對疏離和無視,肖逢毅沒有計較,慢慢蹲下來,任由華貴的衣料垂落在地,沾了一層浮塵。 “行刑日愈發近了,小弟是特來作別的。放心,裴兄不會身首異處,待處決的那晚,小弟會親自為裴兄收尸,以報答裴兄當年的關照。” 多諷刺的奉承啊,聽得裴勁廣忍不住發笑,“敬成王能爬上異性王的位置,可不是老夫能關照的。按著爵位,您是王,老夫是侯,打一開始,老夫就該認清形勢的,怎能不自量力,與王爺稱兄道弟呢?!” 肖逢毅不怒反笑,為他倒了一碗果飲,遞進牢柱中,“都這樣了,裴兄還是嘴不饒人啊。” 可下一瞬,手腕就被肖逢毅重重扼住。 隨著瓷碗落地,肖逢毅一轉腕骨,脫離開桎梏,卻又被裴勁廣牢牢扣住手掌。 縛在腕部的鎖鏈發出了清脆的碰撞聲。 看起來,兩人像是握手言和,可各自使的力道,都足夠掰斷孩童或老人的骨頭。 斜后方的獄卒立馬慌了,哆哆嗦嗦地想要掏出鞭子,“大膽囚徒,快、快放開!” “嗐!”肖逢毅大喝一聲,制止了獄卒的喊叫與舉動,仍與裴勁廣暗暗較著手勁兒。 兩人昔日的功夫不分伯仲,可裴勁廣已數十日不曾食過一頓像樣的飯菜,又乏于cao練,力氣大不如前,在長久的僵持中,有種抽搐的疼痛感。他強行抽回手,掩在囚服中,五指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略勝一籌的肖逢毅露出了頗為得意的淺笑,又為他倒了果飲,語調卻變得不再友善,“奉勸一句,有的吃喝就別端著了。如今還有誰會像本王一樣,對一個豬油蒙心的叛徒溫言細語呢?” 話落,他站起身,掏出帕子擦拭起被攥紅的手,“若是可以,本王會在圣上面前申請為你收尸,再尋個山崗埋了。至此,你我恩情一筆勾銷。你也別怨本王無情,有今日是你自作自受罷了。” 裴勁廣擲了瓷碗,渾濁的眼底映出肖逢毅身穿鶴氅的矜貴模樣,抬手握住了牢柱。 “肖逢毅,別以為你當年舍命救駕的詭計無人識破,老夫只是看在情分上,放了你一馬。jian佞小人,就別五十步笑百步了。” 嘈雜竊竊的氛圍中,其余囚犯沒有留意他們的暗中較量,但斜后方的獄卒注意到了,不禁冷汗淋淋。 肖逢毅瞇起同樣不算清澈的眼,陷入沉思。裴勁廣若真有他的把柄,早該在他率兵攻城前就已散播出去才是,還會等到他戰功赫赫地重獲天子寵信嗎? 虛張聲勢罷了! 謾笑一聲,他似沒有在意,陰郁著臉離開了。 被晾在一旁的裴勁廣擼起袖口,看向自己被傷的右手,壓了壓嘴角。 在聽見威脅的話后,肖逢毅選擇直接離開,必是以為他恫疑虛喝,但事實非也。當年那場救駕,雖策劃周密,卻還是被他發現了端倪,只不過證據不足,無法直接扳倒肖逢毅而已。而且,他的話無人會信,說出來還會有污蔑之嫌。但裴衍不同,裴衍還有圣上的信任在。 握了握發疼的右手,他踢開倒在腳邊的瓷碗,倒在了木床上。 ** 深夜黑沉,裴衍目送寧越離開,一個人靠在車廂外,手里捏著一封寧越轉送的信函。 裴勁廣在得知領兵攻打他的主帥是肖逢毅后,就將寧越送出了城,并叮囑寧越,在他落敗后,尋到裴衍,轉交這封信函。在信中,他提出了幾點對肖逢毅救駕一事的懷疑,還提供了一些佐證。 攏了攏身上的布衫,裴衍將信函裝進了袖管里。太子年幼,不該由居心不良的臣子輔助在側,即便那些證據不足,但裴衍還是憂慮太子今后的路。 如今,一心扶持太子的重臣只有肖逢毅。若是除掉肖逢毅,勢必會使太子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若是不除掉,在太子登基后,很可能面臨肖逢毅把持朝政的局面。 這就需要朝廷再培養一個重臣,在必要時候代替肖逢毅,成為太子的刀與盾。 裴衍想到的人是承牧。 儲君身邊一日不除jian佞,裴衍自認一日不得安眠,想來,尋藥的事要暫且放一放了。 與秦妧商量后,一行人當日即改道,留下四名隱衛先代為尋找藥草。 為了盡快趕回皇城,他們在臨近的城中買了馬匹,棄了馬車。 經過兩個月的練習,秦妧在騎乘上沒有吃力,方向感也大大提升。 雪霖則被裴衍背在身后,傻傻地望著一縱即逝的沿途景色。 ** 晨曦微亮,刑部大牢內落針可聞,裴勁廣倚在床角望著細窄鐵窗外即將下沉的月,想起年輕時鮮衣怒馬的往事。 當年,恣意灑脫,沒有勾心斗角,是他最開懷的日子,后來,他被權勢蒙蔽了雙眼,友盡、情盡,到頭來鏡花水月一場空。 忽然就有些悔恨了。 牢門前傳來鎖鏈聲,獄卒端著托盤走進來,“先生,小的來給您送早飯了,都是熱乎的,快起用吧。” 兩菜一湯,還有米酒,裴勁廣哼笑一聲,“伙食不錯,至少不是殘羹冷炙。” “昨夜小的話重了,還請老先生別介意,那都是演給敬成王看的。”獄卒為他斟了酒,還像模像樣地為他夾菜,討好之意明顯。 裴勁廣扯了扯腕骨和腳踝上的枷鎖,端起酒,習慣性一嗅。 像是看出他的疑慮,獄卒笑道:“先生放心,不是鴆酒。” 說罷,還往自己掌心倒了一捧,當著裴勁廣的面飲下,又拿起備用的木筷,一一試菜。 裴勁廣斂眸看著,“我已失勢,巴結我可沒用,還白費了你的酒。” “小的也不是巴結您,就是心虛,不敢招惹大人物,想跟您賠個不是,以免遭殃。” 遭殃?那要自己可以出獄才行!裴勁廣自嘲地搖搖頭,接過酒,一口飲盡。 獄卒又為他斟酒,道了聲“慢用”,便躬身退了出去。 裴勁廣沒有動飯菜,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仿佛酒比飯菜能夠解憂。 倏地,一只飛蟲落在頸間,他抬手拍開,撓了撓被咬的地方。 ** 內閣官署中,杜首輔趴在書案上小憩,今日雖休沐,但內閣還有堆積如山的案牘等著他過目,根本無暇休息。 自從內閣少了裴衍,他的擔子愈發沉重,估摸著天子是不打算允他致仕了。 花白頭發的老者側臉枕在手臂上,疲倦地打了個哈欠,卻在這時,聽見了門侍的驚呼聲。 “啟稟閣老,刑部那邊來報,裴勁廣出事了!” 聞言,杜首輔騰地站起身,差點打翻案上的公牘。 聽完門侍的稟告,他吹滅燭臺,匆匆趕往刑部大牢,被鐵柵欄擋住了去路。 柵欄外全是內閣六部的官員。 這時,兩輛馬車駛來,刑部尚書和肖逢毅從各自的馬車上下來,撥開人群向里走。 見到兩位股肱之臣,刑部尚書帶著他們一同進入牢房,將其余人擋在了外面。 牢房內,太醫們正在為皮膚發青的裴勁廣救治,三人了解過情況,得知裴勁廣的臉上和頸間有幾處咬痕,乍一看像是蚊蟲叮咬,但咬痕微微發黑,顯然是毒蟲所致。 太醫院院使朝杜首輔、肖逢毅和刑部尚書一一頷首,“發現時已經遲了,耽誤了治療,毒已入體,必須清毒。” 杜首輔站在牢房外,看向細窄的網紗鐵窗,黑瞳隱現波瀾。此事絕非巧合。 可何人能cao控芝麻大的飛蟲入牢叮人?而且,牢中那么多囚犯和獄卒,毒蟲怎就叮咬了裴勁廣? 肖逢毅雙手搭在身前,默默退到邊上,隱在了晦暗的光線中。 這時,院使用小鑷子從裴勁廣的傷口中夾出一根極細的毒刺,驚訝地張了張嘴,按著自己豐富的經驗分析道:“這毒蟲應該被酒氣吸引。” “夜里和今早負責看守的獄卒呢?送酒必會經過他的同意,毒蟲很可能是他帶進來的!”刑部尚書有些臉臊,還有些氣憤,裴勁廣是在刑部大牢出的事,圣上必會怪罪。 下屬回道:“那獄卒輪值,正在召回。” 杜首輔看著不省人事的裴勁廣,憂心忡忡。按著以往殺人滅口的慣用手段,那個獄卒應該是個被cao控的傀儡,且已經潛逃,或是被滅口了。 果不其然,從那獄卒家趕來的刑部官員回復說,人已經失蹤了。 杜首輔看向刑部尚書,“在老夫看來,大人應立即命人全城盡搜,不落一處。” 士大夫的府邸需由圣上首肯,才能搜查。刑部尚書朝杜首輔拱拱手,沒再做耽擱,匆匆入宮。 一個時辰后,裴勁廣的毒清了,人還處在昏迷中,雖暫無性命之憂,但據院使判斷,裴勁廣未必能夠醒來。 杜首輔等人當然希望裴勁廣醒來,他還要承擔自己的一切過錯。但無論醒不醒來,他都已經身敗名裂。 晌午時分,大批侍衛展開了全城搜捕,聲勢浩大,卻是無果。 因著兇手未落網,裴勁廣又昏迷未醒,處決的時日被延長。 當裴衍等人回到皇城,已是半月之后的事。 杜首輔緊緊握住裴衍的手,雙眼赤紅,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他。 而小太子更是沒有顧及儲君之威,直接撲進了裴衍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