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為聘 第3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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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裴灝倒地時,手中的鄣刀剛好回鞘。 “帶走?!?/br> 十里坡前飛絮亂,寸寸落入池沼畔,沼中蘆葦叢叢生,無垠杳杳水波痕。 馱著裴灝的馬匹經過池沼時,飲了幾口水,蕩起層層漣漪,攪亂了映入水面的景象,待水面復原時,只映出了湛空白云,岸邊再沒了三人一馬的蹤跡。 兩個時辰后,裴灝悠悠轉醒,忍著側頸的疼痛撐起身子,入眼的是一雙黑色皂靴。 沒有驚訝和迷茫,他赤紅著雙眼抬起頭,看向坐在圈椅上飲茶的長兄。 “裴衍,關著我算什么事?有本事殺了我,也好為衛岐報仇雪恨?。?!” 滿是日光的逼仄小屋內,兄弟二人四目相對,一個居高臨下,一個懷揣恨意,在外人看來,這哪里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 別說兄友弟恭,現今連心平氣和都做不到了。 面對弟弟歇斯底里的質問,裴衍捧著蓋甌淡笑,“殺了你,還怎么調查衛岐真正的死因?” 裴灝試著爬起來,打從很早開始,他就不愿活在裴衍的影子里,更不愿被拿來做襯托,“那你說說,衛岐究竟是怎么死的?被我誤殺還是仇殺?” 修長的手指叩緊甌底,指尖漸漸泛白,顯露出了執盞者內心的波瀾,可他面上還是帶笑,似乎沒什么能夠觸怒他。 這兩年,正是因為找不到裴灝對衛岐下毒手的動機,才遲遲沒有算賬。 一直以來,裴衍都琢磨不清,井水不犯河水的二弟和好友,究竟為何會存了血債? 裴灝的嘴很嚴,軟硬不吃,堅持說自己是無辜的,可他真的無辜嗎? 直到茶水見底,裴衍才放下蓋甌,重新看向扶門站立的弟弟,也徹底下了狠心,“承牧,逼供?!?/br> 隨著這聲“逼供”,在場所有人都揪起了心。讓承牧逼供,等同于不給裴灝留活路。 可與旁人的反應不同,裴灝在聽得“逼供”后,捂住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你最好讓承牧打死我,打不死的話,我會讓你付出代價。裴衍,我一定會報復回來!” 瘆人的拳腳聲響在了午日的農舍中,不像其他人還會顧及幾分人情世故,承牧唯裴衍是從,下手又準又狠。 裴灝倒在地上蜷縮著身體,目光呆滯,已不清楚自己的肋骨斷了幾根。鮮血從嘴角流出滴淌在地,他卻始終沒有求饒,也沒有承認衛岐的死與他有關。連一旁的魏野都覺得世子可能真的誤會弟弟了。 “世子,再打下去,二爺就廢了......” 裴衍閉目凝氣,沒有叫停。 承牧還是手下留情了,下手雖狠,卻都避開了要害。他揪住裴灝的衣領問道:“動機是什么?” 裴灝顫著嘴皮子,頑劣笑道:“動機......呵......拿秦妧換??!換的話,我就說?!?/br> 端坐的男子抬了抬食指,示意承牧繼續。 拳腳聲再次響起,滿地血污。 在暈厥的前一刻,裴灝呆愣地望著湘玉城的方向,艱難地呼吸著,失了血色的面龐鼻青臉腫,不再俊美。他喃喃道:“你就當人是我殺的,周芝語為愛輕生吧。裴衍,今日不殺我,你定會后悔?!?/br> 躲在偏房的小冷梅蹲下來靠在墻角,不寒而栗。印象里意氣風發的年輕郎君,此刻被折磨的不成樣子!試問是怎樣的仇恨,才會讓兄弟反目,不留余地? 風和日麗,竹篁盎然,可轉瞬就被霧氣氛氳,仿若所有人都走進了煙幌層疊的幽室,無鏤榥可視物,無門扉可逃離。 湘玉城,總兵府。 午日盛陽,錦帶花開,陣陣清香撲鼻入室。 安定侯裴勁廣從帥案上醒來,回想著夢境,叫人將師爺傳了進來。 “可有二郎的消息了?” 師爺訕訕,“還未查到。” 裴勁廣重重嘆氣,指尖點在案面上。未蓄須的面龐深邃瑰美,正值壯年,魁梧雄俊,“讓唐九榆來見我?!?/br> 俄爾,一名身穿玉色寬衣的男子走了進來,腰上系了條翠葉禁步,每走一步,禁步上的玉葉子就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男子姓唐名九榆,二十有一,與裴衍同歲,乃裴勁廣麾下第一幕僚,曾兩次運籌帷幄,助裴勁廣擊退邊境來敵。 與對待旁人不同,裴勁廣將唐九榆視為座上客,言語間客氣溫和,“上次與先生提起的事,還未解決,不得已只能請先生出馬了?!?/br> 唐九榆搖開玉骨折扇,將繪有搖錢樹的扇面平放在帥案上,男生女相的臉上泛起笑意,“好說?!?/br> 裴勁廣哼笑一聲,示意師爺呈上紋銀百兩,“本帥給的報酬多,很怕先生的扇面承不起重?!?/br> “這就不勞侯爺費心了?!碧凭庞軋唐鸢干系墓P,寫下兩個字,剪裁成型后,又從袖管里掏出一只縮殼的小烏龜,將那兩個字貼在了龜殼上,提唇笑道,“老朋友走吧,一起去尋人。” 小烏龜露出腦袋和四肢,慢悠悠爬向門口,龜殼上明晃晃貼著兩個字——裴灝。 若不是了解唐九榆,非要覺得他是個故弄玄虛的江湖騙子。 裴勁廣扶額,懶得看他耍寶。這些日子為了盡早回到總兵府,可謂連夜奔波,半點不得歇,尋常人需要一個月的路途,讓他縮短成了十日,差點就積勞成疾了。 跟師爺交代了幾句,他起身走向后院,還未推開正房的門,就收到了一封來自皇城的信。 楊氏親筆。 拆看完信函,裴勁廣怔了片刻,捏著信跨進門檻。 老三媳婦有喜了。 這是一件大喜的事,可身為父親,裴勁廣卻沒什么情緒波動,還修書一封,讓妻子督促長子和長媳早日孕育子嗣。 ** 后半晌細雨綿綿,秦妧帶著阿湛從衛老夫人那里離開。 衛老夫人的癔癥時好時壞,但即便清醒著,也不知阿湛是自己的孫兒,只當是侯府的小輩兒,一時興起來探望她。 阿湛沒有失落,心智超于同齡孩子的他,陪老夫人靜坐在那棵兩年樹齡的小樹旁,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一直到離開,都是揚著笑臉,可剛一坐進馬車,就恢復了沉默。 秦妧揉了揉他的腦袋瓜,問他明日要不要去劃船。 “明日要是還下雨呢?” “下雨才有意境?!?/br> 阿湛盯著秦妧恬靜的臉,小大人似的問道:“是嬸嬸想去嗎?” 秦妧哭笑不得,“就當陪嬸嬸吧?!?/br> 已入申時,秦妧想著帶上阿湛一同去接裴衍下值,前提是,裴衍今日不繁忙,能正點離開內閣。 原本作為長媳,在新婚后該幫著婆母料理中饋事宜,可考慮到阿湛缺少陪伴,秦妧這段時日的任務,就是陪伴阿湛。 閑來無事,秦妧帶著阿湛逛起了宮城前的幾家鋪子,發覺阿湛對插花感興趣,便從一家鮮花鋪子選購了琮式瓶,又按著阿湛的喜好,選取了雪柳、菖蒲、文心蘭等花枝,然后一同坐在鋪子的屏風后,由老板娘手把手教授起來。 一刻鐘后,去往宮門前傳話的老邵找了過來,說世子今日沒有上值。 想起裴衍提早離府,秦妧不禁疑惑,等完成插花,便帶著兩人回到府上,一直到亥時也未見裴衍回來。 夜半前,侯府燈火無闌珊。秦妧換了一件涼快的襦裙,獨自坐在美人靠上,手搖團扇,望著雨后的熠熠繁星,默默等待著裴衍。 夜里還有些微涼,茯苓為她披上了云肩斗篷,“世子不知何時才回來,奶奶還是回屋吧。” 秦妧搖頭,繼續趴在欄桿上等待。她今晚有求于裴衍,想要主動乖巧些。 星光映在她披散的長發上,暈染開一抹抹光暈。 亥時三刻,當葫蘆門外傳來馬匹的咴兒咴兒聲時,秦妧站起身小跑過去,婀娜的倩影掃過一根根廊柱。 來到葫蘆門前,她躲在一旁,以團扇遮住口鼻,悄然歪過頭,在瞧見一道清瘦身影時,猛地跳了出去,想要嚇來者一跳。 然而嚇是嚇了,卻沒有嚇到裴衍,反而嚇到了跟過來的魏野。 一聲尖叫劃破寂靜,除了他三人,其余人都低頭忍起笑。 秦妧囧,略帶歉意地看向驚魂未定的魏野。 五大三粗的壯漢,屬實帶了點反差感。 距離葫蘆門三步之外的裴衍停下腳步,攏袖垂眼,以慵懶淡然的姿態掩飾了疲憊。他半抬起手屏退魏野等人,拉過轉身欲跑的秦妧,扯進懷里,深深汲取起她身上的果香,“還想嚇唬人,阿湛都沒你幼稚?!?/br> 秦妧握著團扇垂下手,任他環抱住腰,竭力忽略掉身體本能的排斥,扯出笑來,“沒嚇到你,可嚇到魏野了?!?/br> “他心虛。” “為何?” 差點看丟了裴灝,能不心虛么。裴衍沒有回答,摟著秦妧走進素馨苑,示意茯苓將所有仆人都帶離開。 偌大的庭院變得空曠,只剩二人坐在了廊下。 “兄長今日怎么沒去上值?” “出城辦些事。” 秦妧靠過去,聞了聞他身上的味道,果不其然聞到了竹香,“又去那座農舍了?” “嗯?!敝龥]有起疑,裴衍不禁問道,“不想問我經常去那里做什么嗎?” “你想說,自然會告知。” “若是金屋藏嬌呢?” 秦妧笑了笑,溫婉中透著股賢惠勁兒,“兄長開懷就好?!?/br> 本是一句取悅的話,可聽在裴衍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 凡事給人以大度感的裴相,卻在男女之情上成了極度小氣的人,只是這一點,兩人都沒有發覺。 秦妧有時候是會覺得裴衍不似外表那般溫和寬厚,但也從未往感情的事上思量過,是以,在用錯了討好他的方式時,沒有及時意識過來。 裴衍繃緊下頜,漠著臉靠在了廊柱上。 忽然拉開距離,秦妧扭頭看去,才發覺他好像生氣了,可自己明明在順著他講話,怎還事與愿違了呢? 氣氛變得僵持,秦妧低頭揪起斗篷上的綴珠,余光一直瞄著男人,本想跟他提點小小的要求,想要從他手底下借個隱衛以備突發情形,可眼下是開不了口了。 “兄長要不要早點歇息?” 等了一會兒,沒有得到男人的回應,秦妧有些臉薄,還有些來氣,但還是耐著性子勸道:“夜深了,早些歇下吧。” “你每晚就只會勸我歇下嗎?” “什么?” 秦妧很是詫異,他剛剛那句話明顯帶了嘲諷,是針對她的吧。 心中泛起苦澀,她自嘲地點點頭,“是啊,除了起居,我幫不上兄長什么,讓兄長失望了?!?/br> 兩個性子看似溫和的人,一般是起不了爭執的,可一旦動了火氣,絕不比脾氣暴躁的人好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