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真千金的童話 第54節
箱子里的?骨頭并不是白色,而是介于灰之間的?暗色,大塊的?骨頭還殘留在箱子中。 工作人員取出錘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大聲?問:“你們準備的?骨灰盒多大?要裝多少骨灰?” “給我,全部給我!”張玲猛然伸手搶過錘子,奮力錘在那破碎骨頭上,發出沉悶咚咚聲?響,又敲到脆的?地方,發出響亮的?噼里啪啦聲?。 “哈哈哈哈哈~”張玲笑出聲?來,揮動錘子的?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狂躁。 敲不碎的?頭蓋骨只剩幾個深深窟窿,丑得驚人。 沒有皮rou的?骨架子,也不過這?樣輕飄飄的?重量。 砰砰砰,咚咚咚,張玲砸向頭蓋骨,嘴里重復大喊,“敲碎敲碎敲碎,全部都敲碎。” 沒有骨灰盒,只有一個紙箱子。 張玲敲累了,將那些破破爛爛的?骨頭還有碎粉全部扒拉裝入紙箱子中,也不顧見秋還在身邊,自顧自往外面走去。 工作人員在后面大喊:“誰付錢啊?” “我來付吧。”見秋攔下工作人員,掏出手機付款。 她走到外面時,張玲她抱著箱子在街上隨意揮灑,頭發散亂。在火化場中壓抑的?眼神驟然空洞而瘋狂,仿佛在凝視著一個只有她能?看見的?世界。 “骨頭丟給狗吃,”張玲哈哈大笑,表情似兇非惡,“灑在臭水溝里!” 瞥見地上的?排水蓋,她下意識想揭開排水蓋,彎腰在地上試了半天,卻沒能?成功,最后惱了,抓住紙箱子對準狹窄排水口倒下去。 暗沉的?骨灰飄散,像是沸沸湯湯的?鹽粒,散了一地。 路人紛紛側目,竊竊私語,投來好奇和畏懼的?目光。 有骨塊掉在地上,張玲伸腿一踢,咕嚕咕嚕踹到垃圾桶邊,她盯著垃圾桶里流淌而下的?污垢,彎腰癲狂大笑。 笑聲?尖銳刺耳,如?同冬夜里的?北風,凄厲又寒冷。她站定,眼神閃爍著瘋狂的?光芒,在尋找著什么?,突然狂奔起來,一路疾跑將箱子全部傾倒在臭水溝中,旋即丟下箱子,在原地跺腳尖叫,“王富!!狗雜種!!” “老?娘給你收尸?下輩子入畜生道去吧!!啊!!!” 腳步一個踉蹌,她摔倒在綠化帶中,見秋上前,彎腰扶起她。 張玲猩紅的?眼珠亂轉,瞟到面前安靜站立的?見秋,她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指著她:“你還不走?” 不等?見秋回?話,她佝僂著身體轉身就走,雙手掐著肩膀,混混沌沌,不知前路是何方。 見秋在背后問她:“你要去什么?地方?” 身子一頓,張玲那雙布滿紅絲的?眼珠轉動,落在她平靜眼眸中,啞聲?說:“我要去西山江。” 西山江,那是她出生的?地方。 汽車緩慢行駛,張玲瞪大著雙眼直勾勾望向窗外,一聲?不吭,雙手緊緊攥著車門,像是隨時打算開車門下去。 西山江,連鎮子都算不上,就是一個村。 村口有一條馬路,馬路兩邊是四四方方的?井,井水干涸,徒留凹陷的?地表,突兀立在那處。 像一塊塊丑陋的?疤。 張玲住的?地方在村子里最里面,一路往里面走,村子里不少人已然搬走,不再居住,舊址破破爛爛,久失修整,殘破的?半截木頭門掉落。 路過池塘時,張玲望著上面臟亂的?浮游生物以及殘留的?黑色腐敗植物,沒有絲毫生機。 頭一轉,她低聲?說:“這?里應該有花的?。” 話很輕,不敢驚動這?處的?寂靜的?低語,不是在和見秋說話,只是自言自語。 腐敗臭味濃郁,見秋瞥了眼池塘下的?淤泥,沒說什么?。 張玲再往里面走,看到孤零零矗立在村子里的?大榕樹,又繼續走,路過兩個石墩,石墩子前是這?戶人家的?明堂,角落里還有曬蜂窩煤留下的?黑色印泥。 又經?過一個圓筒形狀的?房子,這?本應該是曬煙草的?地方。斑駁的?屋檐上晃動枯草,碎了一角的?地方露出里面廢棄的?鋤頭和欄桿。 最后停在了她家門口。 村子里最里頭,背后是茫茫無際的?山脊,山脊下有條江,那條江從?上一個村流到下一個村。 那就是西江水。 破舊的?瓦房,矗立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屋頂上的?瓦片殘破不堪,有的?地方露出了破洞,青苔和藤蔓在磚石縫隙間蔓延。 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大門,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鼻而來,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過去,塵封的?記憶逐漸蘇醒。 張玲怔怔望著屋內,殘舊的?家具和農具,靜靜地訴說著這?里曾經?的?生活。墻角堆放著一些雜物,上面落滿了厚厚的?灰塵,似乎已經?被遺忘了很長時間。 陽光透過屋頂的?破洞照射進?來,形成斑駁的?光影。在這?昏暗的?環境中,一只老?鼠突然從?墻角竄過,驚起了一群棲息在屋檐下的?燕子。這?些燕子在空中盤旋片刻,俶爾飛向遠方。 張玲看著它們消失在天際線盡頭,嗓音沙啞,在砂礫中滾過般難聽:“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 “那下面的?江每年夏天都會漲水,很寬闊,水牛窩在里面,水鴨也睡在上面。” 她站在明堂前,神情很模糊:“七歲時,我在屋前隨手種下葡萄藤,那藤就順著屋子長,每年長出來的?葡萄都特?別?甜。十七歲那年我和家里決裂,離開了這?里,葡萄藤就斷了。” 這?片土地上沒有其他生命的?痕跡,只有這?株葡萄藤孤獨地生長著。它似乎在守護著什么?,或者在等?待著什么?。 但終究沒等?來種下它的?姑娘。 張玲,整個西山村最漂亮的?姑娘。圓溜溜的?大眼睛,靈動可愛,梳著油亮又烏黑的?粗麻花辮,穿著小裙子,行走在西江邊。 在眾多重男輕女?的?農村家庭中,她是獨生女?。在別?的?姑娘都要照顧弟弟,割豬草編麻繩的?時候,她背著書包,徒步走上七公里,去鎮子上的?學校讀書。 有時候阿爸會送她,有時候阿媽會站在山坳坳上看她,朝她揮揮手,“玲兒,你自己走啊,天馬上就亮了。” 走著走著,天就會亮,她坐在位置上,大聲?地跟讀課文。 何等?的?風光何等?的?耀眼。 千不該萬不該在鎮子上遇見了王富。 十六歲的?少女?沒經?歷過這?種甜言蜜語,二十三歲的?王富別?的?不會,油嘴滑舌的?調調學了個十成十。 她被王富摟在懷里親了兩口,又被帶去賓館睡覺,赤,裸著擁抱在一起,就覺得王富是她的?天是她的?未來了。 為此和父母大吵,書也不讀了,飯也不吃了,一心一意就要嫁人。 然后考試頻頻失利,沒考上幾個分數,成績差得沒眼看。父母不懂她這?是怎么?了,脾氣粗暴的?父親拿著棍子用力打她的?腿,mama只在旁邊哭,不知道該怎么?勸一向聽話乖巧的?女?兒。 好壞都說盡了,她還是不聽。 他們壓著她繼續讀書,可張玲想不明白,她第一次被打得那么?慘,心里害怕極了。 覺得他們都是惡毒的?老?巫婆,只想追尋自己的?愛情。 真是昏了頭,腦子都是豬吃了,只想著嫁人生子。 那個時候王富帶著她跑了。 在那個私奔的?夜晚,她望著夜空,心下空空的?。 前路晦澀,她看不懂。 那半生的?坎坷和苦難煎熬,都從?這?個夜晚開始。 懷了孕,嫁了人。然后就剩下雞飛狗跳的?生活。 被荷爾蒙蒙蔽的?雙眼,在婚后逐漸清醒,但為時晚矣。 王富賭博抽煙喝大酒、在家打她打孩子,卻料定她不會離婚。 她能?去哪里呢? 張玲那個時候想回?家了,她想離婚想回?家了。 她受盡欺負,只想回?家抱著阿爸阿媽痛哭。 可是逃跑前挨得棍子打在身上,太痛了。 心下卻只剩下膽怯和害怕,不知道父母有沒有原諒自己,所以總是遲疑,總是惶恐。 直到見秋擋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突然醒悟過來,和王富開始互毆互打,誰也不服誰,打得頭破血流,兩敗俱傷。 時光磨平了她的?棱角和銳光,她決計收拾自己,買上雞鴨,帶著見秋回?家。 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背上還有個胖娃娃。 她都已經?做好被父母罵的?準備,就算他們拿棍子大的?扁擔打自己也沒關系,反正他們做父母的?,不就是要一直原諒子女?嗎? 可是啊,一步慢,步步慢。 一步錯,步步錯。 路過鎮子的?時候,她遇到了從?前的?老?師。 老?師一臉失望地看向她,問她這?么?些年為什么?不回?來。她支支吾吾不敢說話,漲紅著臉,無從?開口。 老?師深深嘆了口氣,說她父母去世前留下不少信在學校,旋即拿出了一沓厚厚的?信給她。 張玲傻傻盯著老?師,問什么?叫“去世前”?老?師只說讓她回?去。 丟下孩子和雞鴨,她一路狂奔回?到村子里,那村子啊,和記憶中的?一樣,房子也是一樣的?破舊。 霧靄飄蕩,西江潺潺流淌,父母的?墓就在山上。 那是村民們幫忙挖的?土包,就在山上的?大樹下。 她一寸寸找過去,只找到兩塊簡陋的?木牌,上面寫著她父母的?名字。 在她私奔后,父母就日夜思念她。一次次滿懷期待去鎮子上找她,又一次次失望回?來。 因為深沉的?哀愁和思念,兩人都病了。父親懊悔,不該打她,在勞作時倒在了地里,犯了腦梗,在床上躺了兩年。 母親每日照顧父親,幾乎哭瞎了眼睛,在父親離世的?第二年,也倒下了,再沒醒來過。 張玲腦子里都是莫名其妙的?白光,她聽不清大家的?話,渾身沒有力氣,跪在山丘前淚灑山里。 林中飄蕩的?靈魂最后陪她離開這?里,然后睡下了。 她把見秋丟在家里,再也不想管這?個有王富血緣的?孩子。 可是啊,那個孩子那么?小,眼睛那么?好看,從?不哭從?不鬧,甚至一點脾氣都沒有。 那個孩子太聽話了,真的?太聽話了。 她不知道該恨誰,最恨的?還是自己啊。 掙扎著、糊涂著,就這?樣十多年過去了。 這?人世間怎么?那么?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