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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第102節

    鐘彌才懂,沈弗崢為什么會是情緒少見的人,或許那些情緒也曾有過,但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上,那些不適宜的東西早就摒棄掉了。

    他甚至不會去糾結父母待他是否有真心,有時候這黑心資本家是真的很容易知足,該父慈子孝時,演好自己的角色,齒輪該轉時就轉一下,很簡單輕省,他也不再多求。

    這樣的人,心里居然還有一點溫熱愛意,簡直像個奇跡。

    天黑時,沈弗崢過來了。

    五月的天氣,醫院走廊的冷光源下他穿著白色襯衫,黑色西褲,從電梯那兒徑直朝鐘彌走來。

    “外公醒了嗎?”

    鐘彌說剛醒。

    沈弗崢跟章女士打招呼,喊了一句阿姨好,在場還有不少沈家的人,連沈禾之都拎包到場,見沈弗崢來了,也說起話。

    章女士便只朝沈弗崢輕輕點頭示意了一下。

    鐘彌低聲說:“你爺爺剛剛來了,在里面。”

    醫生說需要靜養,病房里不宜人多,沈家人便退出來,外公也叫鐘彌和章女士去外面等,兩個老人單獨說話。

    鐘彌又說:“你爺爺是跟著你小姑姑一起來的?!?/br>
    沈弗崢“嗯”了一聲,知道這件事。

    蔣聞先前在文化/部,跟沈弗崢的書法老師交情匪淺。

    前年去州市,盛澎曾經納悶文化/部和書法協會舉辦的百年藝展,鐘彌外公的名字怎么排得比孫家旁家那幾位都靠前,事必有因,哪怕這人已經封筆離京,其中依舊有撇不開的人情世故。

    章老先生入院的消息一傳出來,蔣聞第一時間趕來醫院,而沈禾之則是第一時間奔回了沈家。

    再同沈秉林一起來醫院時,她只站在沈秉林身后,旁人再虛情假意到了都會問一句老先生現在怎么樣,唯她不敢說話。

    現在兩個闊別二三十年沒見面的老人在病房里,說什么,不知道。

    病房外頭這一幫沈家人,心慌意亂,如坐針氈,真憂心的有蔣聞,其余不憂心的也裝作一副惶惶關切的樣子,畢竟沈老爺子已經親自到了。

    而與章載年有著血緣的鐘彌和章女士只是平靜等候。

    一向情緒寡淡的沈弗崢,瞧著反而和她們更像一家人。

    彼此之間,涇渭分明。

    舞團里聯排到下午,鐘彌今天沒顧得上吃中飯,這會兒肚子輕輕叫了兩聲,只有近旁的人聽到了。

    章女士轉頭,視線自然地在沈弗崢身上落了一瞬,再看向鐘彌,勸著說:“外公已經醒了,你們倆去附近吃個飯再來吧,就這么等也不知等到什么時候。”

    鐘彌本來不愿意,外公醒了,她剛剛只在門口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跟外公說上話。

    章女士拍拍她肩膀:“你待會兒餓著肚子在外公跟前,叫他知道了,又要擔心你在外面不好好吃飯了。”

    鐘彌這才答應。

    沈弗崢說:“那您也要吃飯,需要點什么,我安排人送來?!?/br>
    章女士沖他微笑:“我隨便吃點就好了,不用太麻煩,你們去吃吧。”

    進了電梯,密閉的空間本該叫人悶窒,鐘彌看著電梯的金屬門,模糊不清,映著自己和沈弗崢的影子。

    忽而,她肩膀上環來一只手,頭頂上方傳來聲音。

    “可以不用那么撐著了。”

    鐘彌先是鼻翼一酸,默默地朝他轉過身子,將臉埋到他肩下。

    沈弗崢收回手臂,掌心輕輕地一下下撫著鐘彌單薄的背,哄著:“外公沒事了,其他事,也不會有,我在呢?!?/br>
    剛剛身邊有mama,對面有沈禾之,鐘彌看見外公病容,一瞬間濕了眼睛又強行忍回去,她怕mama要分心來安慰她,也不想在外人,尤其是沈禾之面前露出弱態。

    以為自己裝得很好,沒想到早被人看透了。

    想說的話很多,這一刻卻淤堵在喉,連呼吸都苦澀,鐘彌往他身上蹭蹭,想汲取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

    電梯很快到層,有人在門口等。

    鐘彌被沈弗崢牽出去,到無人處,他停下來,知道鐘彌剛剛想說話但被電梯到層的聲音打斷,輕聲問她:“在這兒說,還是去車上?”

    醫院是一個與生老病死緊緊相連的地方,哪怕深夜,燈火通明處依舊見病人和醫護人員進出來往,沒有人的眉頭是舒展的。

    憑一點路燈余輝,鐘彌看向沈弗崢。

    他也皺眉,為她皺眉。

    鐘彌攔腰將他抱住,側臉低著,貼他胸前:“沒什么想說的,外公沒事就好了。”

    沈弗崢摸著她后頸的頭發。

    他目光放遠,看著大廳玻璃外急匆匆駛來的一輛救護車,這種時候,應和一句“沒事就好”好像就可以了,被推下車的病人半個身子鮮血淋漓,情況比預想還糟糕,一行人朝急救室沖去。

    片刻沉默后,沈弗崢出了聲。

    “跟我也不能說實話嗎?就算是無理取鬧也沒關系,現在這里只有我,在我面前,你不用那么懂事?!?/br>
    她仿佛不能說話,只能以沉默維持堅不可摧的狀態,稍有響動,那些忍下去的委屈也仿佛有了宣泄的出口。

    “我覺得,我也沒做錯什么,但是讓外公這樣擔心,還讓他犯病進了醫院,我看到他躺在那里,我好難受,我不知道要怪誰,可是我真的好生氣,如果今天外公因為來京市有什么閃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沒有哭,淚花在眼眶里寧死不屈地打轉,那神態比落淚還叫人心疼。

    沈弗崢放低聲音問她,為什么會不知道怎么辦?

    眼淚一落,鐘彌快速去抹,沒抹掉,將水跡分成兩道,視線一明,好像也立時沒了顧忌,咬牙切齒的模樣,兇狠里又見幾分稚氣可愛:“因為殺人犯法!”

    沈弗崢手指擦她眼下淚痕,人倒是笑了,疏疏淺淺一抹弧,注視鐘彌的眼睛被燈光映得清寂又好看,像皎皎白月映在酒碗里的影。

    連聲音也似酒醇。

    “還說不知道怪誰?這不是怪得挺準的?”

    鐘彌沒忍住,破涕為笑。

    也習慣了,反正在這個人面前,她無論怎么裝最后都會被看透,也根本裝不下去。

    “我當然要怪她!要不是她,外公今天就不會來京市,也不會住院?!?/br>
    說完,鐘彌也露出很講理的苦惱表情,“可是,她也沒有無中生有,頂多,頂多是添油加醋了,我跟你在一起是事實,孫小姐說的什么肯讓我養在外面,也的確是她說的話,只是你小姑姑沒有告訴外公,你當時就拒絕了,盡撿那些難聽的跟我外公講,惹我外公擔心我,我就算找她吵也不知道吵什么,好像真吵起來,我也不占理。”

    “真這么生氣嗎?”

    “嗯!”鐘彌肯定又賭氣地點頭。

    沈弗崢問她:“那你想怎么辦?”

    鐘彌目光先是游弋,最后眼皮一抬,望住沈弗崢,拖拽著聲音問:“你剛剛說無理取鬧也沒關系,是真的嗎?”

    沈弗崢眉角稍動,淡淡的:“你說。”

    “我剛剛在走廊看著你小姑姑,腦子里其實想了很多?!?/br>
    “想什么?”

    “想她‘好心’跟我外公說的那些話,她不是說心疼我不是你的良配,擔心我高攀不起,會受委屈嗎?那我要跟你結婚,不止結婚,我還要她來當證婚人,讓她來見證我的幸福,好放下她的那些‘心疼’和‘擔心’?!?/br>
    鐘彌說完就一副解氣的樣子。

    沈弗崢很意外:“你要我的小姑姑來當證婚人?”

    “不行嗎?”鐘彌故意這樣說。

    整個沈家,反對動作最大的就是沈禾之,他們不過只是戀愛,沈家還只是態度不明,她就已經坐立難安到要親自去州市找章家人來反對,可以說在棒打鴛鴦這件事上,她已經出了全力。

    這樣的人,你讓她來證婚,說那些花好月圓,白頭偕老的話?

    鐘彌雖然氣急了才這么想,但也知道這很離譜。

    沈弗崢思忖片刻,緩緩道:“是有點無理取鬧——”

    鐘彌正要解釋自己只是隨便說說,卻聽他接著話說。

    “但也不是不可以?!?/br>
    “?。俊?/br>
    鐘彌呆住,嘴巴合不上,“這……也可以嗎?”

    這對沈禾之來說,不是比死了還難受?

    “你愿意嫁給我,我自然要給你一個你滿意的婚禮,你希望誰來證婚,我就去請?!?/br>
    鐘彌也不知道話題是怎么忽然就跳到了商量結婚上,只是她還清醒,也知道現實:“你小姑姑她,不會愿意的吧?”

    “又不是你跟她結婚,你管她愿不愿意呢。”

    鐘彌一時沒聽懂。

    沈弗崢捧起她的臉,拇指撫著她眼下不久前被眼淚潤濕的一小片皮膚。

    他真的很見不得她掉眼淚。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她的情緒在他的感官里是數倍放大的,看她開心是,看她難過也是。

    他聲音輕輕低低的。

    “你只需要管你愿不愿意的那部分,你想清楚,然后告訴我,至于其他人,他們愿不愿意能左右什么?只要你愿意,那些人不管真心還是假意,明面上不都要笑著來鼓掌道賀,說新婚快樂?!?/br>
    至于沈禾之來證婚,不需要給她愿意來的理由,只要有她不得不來的條件就可以了。

    也不是多么難的事。

    聽懂意思,鐘彌久久張口無言,好似被驚住。

    沈弗崢按住鐘彌的肩膀,忽然說,彌彌,很抱歉。

    眼皮一跳,鐘彌回神了,又好似跌進新的懵懂境地里。

    她表情動了下:“干嘛道歉?”

    “一般人結婚,雙方親友應該都會真心送上祝福吧?這點我很難為你做到,可能我們結婚之后,這種情況也很難改變?!?/br>
    他把話說得誠懇。

    鐘彌也知道所言屬實。

    她沒有因此不開心,反而胸臆充盈,平添力量,好似于無邊汪洋攀上一只孤舟,這只舟是她的全部,這只舟視她亦然。

    至于四周那些可能永遠不會消失的浪濤聲,只要有這舟在,她都不會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