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 第70節
她甚至有些急不可耐,沒捏牌的那只手,指尖極小幅度地摳了一下桌面絨布——她真的不知道還有什么好牌會到她手上。 對面坐的彭東瑞加了新一輪的賭注,捻牌看牌,唇邊吐著煙,一雙窄目隔薄煙昏燈,陰惻惻看著鐘彌,斜唇一分笑,不懷好意,明目張膽。 過濃的煙味觸手一樣延伸,空間似被圈成斗獸場。 鐘彌呼吸道像黏住紙屑一樣干癢,手邊的飲料已經喝完,檸檬片見底,她忽然不舒服,低頭用手捂著嘴,咳了兩聲。 旁巍掃來一眼,將所剩不多的煙,戳進煙灰缸里,望向彭東瑞。 后者無視旁巍的提醒,只笑著說:“這種場合還沒來慣?真是難為鐘小姐了,要習慣啊,不然以后怎么玩?” 說完深吸一口煙,朝他懷里摟著的女人臉上吹,那個看著比鐘彌還小的姑娘嬌笑著貼他更緊,撒嬌說熏死啦。 鐘彌頓時泛起一陣不適,心理大于生理,只捏牌的手指稍稍用了用力,沒表現出來。 這時門口有動靜。 彭東瑞目光越過鐘彌的肩,挑眼一看,唇邊笑弧立時加深,也變了味。 隨即,鐘彌聽到一聲刻意又熱情的招呼。 “呦,稀客,沈四公子來了。” 鐘彌背對著,聽到腳步聲,心臟陡然一沉,也摸到荷官發來的新牌。 牌面微涼,觸在指尖。 不知為何,那一刻,她偏篤定。 她的決勝紅桃a來了。 第49章 賞味期 無憂亦無懼 那張牌, 鐘彌正要翻。 對面噴過來的煙味再嗆呼吸道,惹她垂面,用手掩嘴又咳了兩聲。 下斂的視線里, 她瞧見一只指節修長有力的大手,關節收攏, 搭上她的右肩,不輕不重地捏按了一下。 她側仰頭望去, 然后將自己的手心覆上。 她坐, 他站。 沈弗崢并沒有看她,薄唇抿作一條線,微抬下頜的樣子,冷淡又蔑然。 話是朝對面說的。 “煙掐了。” 場面有兩秒的僵持,那支香煙還在彭東瑞手上持續燃燒, 他面上的笑容依舊, 好似此刻在沈弗崢面前收攏半點,都會立刻落了劣勢。 他身邊穿香檳絲裙的女人,勾來一只水晶煙灰缸, 擺他面前, 話也說得妥當:“這么多女孩子在呢, 你也不怕熏著你懷里的那個?” 描暗紅指甲的長指掂了掂那小姑娘的下巴,仿佛逗弄一只小寵物, 比男人更會逗弄。 彭東瑞看她輕佻又自然的動作, 目光快速地斜覷一眼沈弗崢,轉回去, 話說得含糊又曖昧:“這么多年了, 你倒是還很貼心。” 女人面上紋絲不動。 那小姑娘也是有眼色的, 有時候臺階擺出來還不夠, 這些人高貴,還得請著下,于是她拿剛剛說過“熏死啦”的撒嬌樣子,又跟彭東瑞撒嬌說著,人家怕嗆嘛。 隨后,乖乖巧巧取了煙,替他去滅。 沈弗崢沒瞧對面那場戲,剛剛說完話,他便轉過視線,微蹙心眉,叫服務生去開窗通風。 那只煙的余燼在煙灰缸底部碾滅時,過窗的夜風毫不客氣地掀進來,一時間,桌上紙牌簌簌翻翻。 沈弗崢弓下身,陡然靠近鐘彌臉側。 手臂伸出,指尖落在桌上,如定乾坤一般替鐘彌按住那張被風翻開的牌。 他稍偏頭,近距離望進鐘彌盯著他的那雙眼睛,他看見自己與碧罩燈下的燈影一同漾在她瞠著的眸光中。 鐘彌看見他嘴唇動了,帶笑說。 “手氣不錯。” 她從微愣狀態復蘇一樣眨眼,轉去看臺面。 他手指下按的,是一張紅桃a。 她的決勝紅桃a真的來了。 荷官替鐘彌收回大摞籌碼,這一局結束。 對話卻才剛剛開始。 “沈四公子,不上桌玩兩把?” 降溫夜風吹進來,煙味蕩空,仿佛也吹散不久前一擦即燃的火氣,彭東瑞跟沈弗崢搭話的語調,仿若兩人是好友。 沈弗崢手臂搭著鐘彌身后的椅背,還是慣常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點到為止的禮節,由他做來,很多時候不像抬舉,像一種冷淡的施舍。 他音色淡淡的:“我的人不是在桌上嗎?她就是我,你輸給誰都是一樣的。” “鐘小姐今晚運氣的確好。” 彭東瑞也笑著點頭,話音卻不動聲色一變,“新手嘛,線上賭博新用戶充值都是要返水的,不拿點甜頭出來,她們怎么肯入局啊?” 說完,他將問題拋給鐘彌,“鐘小姐,去過粵市沒有啊?” 鐘彌興致缺缺地答:“沒有。” 彭東瑞話興很濃的樣子,他跟鐘彌沒過節,甚至可以說鐘彌變相幫過他一個大忙,他家里那個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子,他早看不下去了,但沒辦法,這么多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忍著。 偏偏沈弗崢有本事,為了一個小姑娘,說把人打發走就打發走,手都沒臟一下。 彭東瑞多少有點不是滋味,少了眼中釘,又好像忽然多了rou中刺。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鐘彌說:“鐘小姐有機會可以去那邊玩玩,粵市地方雖然有點小,倒也挺有意思的,那邊的酒店窗戶都打不開,你知道為什么嗎?” 鐘彌沒說話,只與他有一個眼神交鋒。 彭東瑞忽的笑一聲:“怕人跳樓啊!” “昨天還是小賭王呢,今天就輸光家當,跟做夢似的,輝煌一刻人人有,可人生多得是下坡路,鐘小姐,今晚多贏點啊。” 鐘彌知道這是話里有話。 她也非常明白一件事,人要和所在的圈子匹配,有么有錢權,有么有情分,否則談什么平等尊嚴都是可笑的。 而拼命維護所謂的尊嚴,就像古裝劇里瀕臨城破的圍墻,無論怎么嚴防死守,最后場面都不會好看。 本質上,尊嚴就是不容他人觸碰的東西,像不存在一樣放在那里,才是最好的狀態。 于是鐘彌真當聽笑話一樣不過心,只大大方方地亮牌,人美聲甜。 “好哇,彭先生這么有經驗,那就麻煩你多走一截下坡路,讓我今晚這輝煌一刻更輝煌吧。” 她是笑著的,無憂亦無懼。 蔣騅的發小在旁邊看到鐘彌亮出的牌,立馬咋舌說:“我靠!上一把抓葫蘆,這一把抓同花,你這運氣不去粵市賭一把,真的都虧了吧!” 沈弗崢輕捏她燦爛笑臉,眼神親昵又溫柔。 “她運氣就是好的。” 那話聽著不像感慨,好像理所當然。 散場時,已經是新的一天。 小樓下,夜風更甚。 立于黃昏黎明中的時間點,是一天里最冷的時候,鐘彌穿上沈弗崢的西裝外套,柔軟的絲質內襯貼在手臂皮膚上,很快生暖。 上車前,鐘彌往小樓門口看。 彭東瑞的車并沒有帶走那位謝律師,她手指按打火機,掌心火光一瞬照亮面孔里的急欲,好似這根煙的癮,忍了很久。 鐘彌年紀輕,從她生命里劃去九年,她還不太知事,九年可以讓人生疏到面對面坐著,不回避,也無情緒。 她不能想象。 后車鏡里的路燈樹影,漸遠漸小,最后在平穩的拐彎中徹底消失。 鐘彌看著沈弗崢,兩度欲言又止,只覺得自己奇怪,為什么會想問“你和前女友一點感情都沒有嗎”這種問題? 這種好奇,無關拈酸吃醋,像落入一池冷水里,自知水性再好,也終會沉進湖底。 她不敢承認自己是在怕,怕自己也有成為“沈弗崢前女友”的一天。即使是想象,她也無法坦然坐到他對面的位置上去,與他事隔經年對視,接受他毫無波瀾的目光。 在你生命里掀起巨瀾的人,慢慢成為脈搏心跳一樣的存在,有天靜下來了,好像你也會隨之死掉。 車子駛入常錫路,法桐樹干纏綴數層璀璨燈串,一路星光。 鐘彌趴窗邊,忽然出聲:“好漂亮啊。” 沈弗崢慢慢減下車速,轉頭問她:“要不要下去看?” 有一刻的猶豫。 那里曾是外公的住所,是mama的家,好像與她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然而外公和mama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搬離京市,不再回來。 她與這城市無瓜葛。 這里,留住她的,只有身邊這個男人。 “不要。” 鐘彌看著夜色里的復古小樓,藝考那次和mama過來,她看見緊閉的門口擺著一只銀色垃圾箱,寫著禁止吸煙,文明參觀。 今夜她沒看到。 這房子的所有變更都與她毫無干系,鐘彌搖搖頭,“又不是我的。” 她將目光收回眼前。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沈弗崢分開了,她大概會和mama一樣,再也不愿意回這里。 被回憶泡濕撐大的海綿,再塞進原來的杯子里,難免會擠出眼淚來。 沈弗崢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吃夜宵,到酒店的時候,餐點已經提前送到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