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雨幕連天，那人就是在這里送她去寶緞坊取旗袍。

    至于那件旗袍么？

    昨天晚上淑敏姨收拾換季衣物, 鐘彌已經(jīng)叫她存箱收好。

    應(yīng)該不會再穿了。

    上次過來面試是周末, 鐘彌還當這棟商業(yè)樓清冷，今天周一, 實打?qū)嵱錾显绺叻? 甚至第一批電梯她都沒擠上去, 只能等另一部電梯下行載客。

    鐘彌的手機這時候響了。

    來電顯示是mama。

    今天早上鐘彌剛起, 就聽淑敏姨說，蒲伯天不亮就打電話來把章女士喊走了。

    外公身體不好，鐘彌當時緊張起來，問外公怎么了？淑敏姨說：“你外公沒事，那一大早老先生都不一定起來了，聽你mama在電話里說，好像蒲伯說是什么東西丟了吧。”

    鐘彌松了氣，才去洗漱。

    此刻電梯到一樓，叮一聲打開，鐘彌沒有往電梯里走，而是轉(zhuǎn)身直奔門口，眉心不自覺地用力蹙起，跟電話里確認：“是我之前畫的那幅畫被拿走了嗎？是誰拿走的？”

    趕到豐寧巷，鐘彌挎包進了垂花門。

    外公并不在，章清姝面前坐齊了表姨一家三口。

    花枝招展的表姐自覺丟臉一言不發(fā)當隱形人，表姨一邊跟章女士絮絮訴苦，一邊抽手打兩下身邊不成器的兒子。

    她只說網(wǎng)絡(luò)賭博害人，那些放貸機構(gòu)利滾利給人下套，昧良心，殺千刀，連難聽話都舍不得往自己兒子身上說一句。

    話里話外，都是事已至此，也是小事，都是親戚，就算了吧。

    一番車轱轆話說完，章清姝聽著面容始終平靜，見女兒從院子里走來才看過來：“怎么傘也不打？曬死了。”

    鐘彌沒管這種小事，打量一圈，只見淑敏姨泡茶出來，問道：“外公和蒲伯呢？”

    章清姝：“今天體檢，去醫(yī)院了。”

    鐘彌走到mama身邊：“也好，這事兒別讓外公知道。”

    章清姝點點頭，她跟蒲伯也是這么想的，章載年身體本來就不好，心臟做過手術(shù)，盡量不要讓他為這種瑣事cao心。

    表姨一聽鐘彌這么說，立馬接著話頭就應(yīng)和：“是啊是啊，本來也不是多大的事，方城我回去就狠狠教訓(xùn)，我保證他下次再也不敢了，一點小事，別驚著老先生了。”

    鐘彌輕笑一聲，望過去。

    表姨賠笑面色立時繃不住，訕訕扯著嘴角。

    做賊心虛的人受不得一點風吹草動，哪怕只是旁人一聲輕笑。

    “你笑什么？”

    鐘彌看向說話的方城。

    這位表哥，細算起來好像不僅跟沈弗崢同齡，還同樣去英國讀過書，不過他自然不是在劍橋讀哲學(xué)聽無聊的唐代史。三年野雞大學(xué)水了本科文憑回來，掏空家底不說，半點本事也沒學(xué)到。

    反而套著自認金光閃閃的海歸空殼，眼高手低，活成現(xiàn)在既一事無成又自視甚高的樣子。

    鐘彌笑著問他：“你說我那幅描金牡丹你拿去買了三十萬，是真的假的？哪個怨種這么識貨啊？”

    方城眼神閃爍：“我說了我有個朋友在搞文化收藏的公司上班，他有門路，送去拍賣行了，你能寫會畫的，又是你外公親自教的，怎么就沒有人識貨，反正就是很快就脫手了。”

    “哦——”鐘彌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鐘彌到之前桌子上就放了一張銀行卡，這時候表姨又把那卡往章清姝面前推推：“三十萬我們湊了，錢都在這兒了。”

    一直沒說話的表姐此刻冷笑：“是誰湊的？是我的包包首飾湊的！”

    表姨怕節(jié)外生枝，立馬瞪過去：“你少說兩句！”

    表姐不滿：“這才是我說的第一句話！你管我這么嚴，怎么不多管管你兒子？”

    章清姝目光在那吵架的母女身上遞了遞，最后看著旁邊不停摳手指的方城。

    “我問了蒲伯，彌彌那幅畫是她在外公這兒畫著玩的，連章都沒蓋，你拿去拍賣行，連存檔都成問題，但凡是正規(guī)機構(gòu)，拍賣流程怎么介紹？作者不詳？”

    母女倆不為包包首飾吵了。

    聞聲，一家三口面面相覷、噤若寒蟬，整齊劃一捧起淑敏姨剛剛送來的茶。

    那畫面瞧著都好笑。

    鐘彌作勢去拿手機：“都這樣了，還不說實話嗎？非要報警鬧到警局讓警察來問嗎？”

    表姨放下茶杯，緊張道：“都是親戚，報什么警呢，再說錢我們也都送回來了，家里的事，鬧出去讓外人看了笑話多不好。”

    “錢都送回來了？”鐘彌看桌子上那張銀行卡，“我的畫不值三十萬，三萬都不會有人買，”目光一轉(zhuǎn)，鐘彌盯住方城，“但如果你那天不僅偷了我的畫，還翻出我外公的章，私自蓋了，拿我的畫冒充我外公的作品，就不是三十萬這么簡單了。”

    甚至不用回答，看那一家的表情反應(yīng)，這個猜測是必然。

    最后表姨吞吞吐吐道：“方城是蓋了你外公的章……賣了，賣了六十萬……”

    鐘彌深吸一口，冷下臉色。

    外公一早封筆，一個早已封筆的人，又有新作流傳出去，一旦這件事擴散開，輕則引起旁人臆測，重則影響外公半生的清譽，想到這點，鐘彌緊捏著拳，整只手臂都不由發(fā)抖。

    她絕對不允許外公無故受累，受人指摘。

    章清姝面色也沉下來，問是哪家文化收藏公司？又是什么人接手送去哪個拍賣行的？

    方城聲音居然還不情不愿：“都已經(jīng)賣出去了……”

    鐘彌冷聲提醒他：“你現(xiàn)在最好不要再說一句廢話，否則我叫警察過來告訴你，你偷竊他人物品以六十萬高價賣出是什么后果，到時候你不如跟警察說，都已經(jīng)賣出去了，看看警局會給你想什么辦法。”

    表姨求情道：“彌彌，都是親戚……”

    鐘彌不留情面地打斷：“寧愿不是，跟你們當親戚很倒霉，心里沒數(shù)嗎？”

    這話重了，畢竟之后拿回畫還需要方城配合，章清姝輕輕喊了一聲提醒：“彌彌。”

    鐘彌撇開臉，調(diào)整呼吸。

    方城這會兒才老實交代，是哪家文化收藏公司，幫忙賣畫的朋友的聯(lián)系方式，又送去哪家拍賣行，最后說：“那個老板還挺識貨的，一看到畫就懷疑了，經(jīng)理問我們是不是真跡，我朋友當時也心虛，本來不打算賣了，但那個經(jīng)理接了個電話說，如果走正規(guī)的拍賣流程，他們沒辦法出具鑒定，也不愿意擔誠信風險，但他們幕后的老板很喜歡這幅畫，愿意自己掏錢買下來，但不可能按市價來估，一口價只給六十萬……我當時正需要錢，六十萬也不少了，就答應(yīng)了。”

    到嘴邊的話，鐘彌忍住，懶得說外公的作品有價無市，這一口價六十萬是在打誰的臉。

    鐘彌對那一家人說：“我希望你們明白，這件事最壞的結(jié)果，是畫拿不回來，我會報警說明一切，外公的名聲絕不可能在你們手上折損半點！”

    鐘彌盯向方城：“約你朋友出來，越快越好。”

    章清姝看看時間，叫淑敏姨收茶具：“外公跟蒲伯也快從醫(yī)院回來了，你們先回去吧。”

    表姨起身，眼神虛虛帶過桌上那張銀行卡，她怎么推過去的，就怎么停在那兒，她局促問道：“那這個錢……”

    章清姝知道她什么意思：“畫是六十萬賣出去的，不一定六十萬就能拿回來，你們家倒過二手奢侈品，這點應(yīng)該清楚，錢，你們家現(xiàn)在立馬拿不出來，我這邊先墊上吧。”

    聽到有人墊，表姨神情松下來，甚至想伸手去碰那張銀行卡。

    章清姝快她一步，將卡拿起：“你們收了六十萬，這六十萬要一分不少打進這張卡里，彌彌的性格你們也知道，別說是我，就是她外公替你們說好話，她也不可能算了，她打小不肯吃一點虧。”

    章清姝溫溫柔柔把剛剛聽了數(shù)遍的那句“都是親戚”還回去。

    “都是親戚，別為了一點小事弄得以后不能來往了。”

    那一家人走了。

    鐘彌喝著冷茶，悶悶不樂。

    章清姝這時候問她：“今天說去辦實習(xí)入職，遲點去沒關(guān)系嗎？”

    鐘彌把這件事忘了。手機點開，微信幾條未讀信息和一個未接來電，都是舞蹈機構(gòu)那邊打過來的。

    看著屏幕，鐘彌很快做了決定，一邊在聊天框里斟字酌句，一邊跟mama說她不打算要這份實習(xí)了。

    之前因為鐘彌留在州市實習(xí)的事，母女倆還有過分歧，章清姝只給建議倒也不強求鐘彌聽話，此時聽鐘彌說不打算要這份實習(xí)了，她心有猜測：“因為畫的事兒？”

    “嗯。”鐘彌點點頭，“不是說那個老板是京市人嗎，畫當天就送去京市了，想拿回來，肯定要跟人面談，前前后后事情不會少。”

    章清姝摸摸女兒軟緞一樣的長發(fā)，溫聲說：“沒事，你忙你的，到時候mama去京市處理就好了。”

    鐘彌不答應(yīng)：“你不是不喜歡京市嗎？我去就好了。”

    “我什么時候說不喜歡了？說不喜歡的是你吧？”

    鐘彌回憶起藝考前，章清姝帶著她去京市拜師集訓(xùn)的日子。

    有一次車子經(jīng)過常錫路，mama看著車窗外，忽然指給鐘彌看，說mama以前就住在那里，后院里養(yǎng)了龍柏，刺梨，很多奇奇怪怪的樹，還有半園子的白玫瑰。

    那是頭一回，鐘彌見mama露出那么傷懷的樣子。

    鐘彌隔著車窗玻璃望過去的時候，正有一群戴紅領(lǐng)巾的小學(xué)生跟著執(zhí)小旗的導(dǎo)游經(jīng)過那排民國風的小樓，二樓所有窗戶緊閉，透出復(fù)古的深綠，門口的銀色垃圾桶上寫著禁止吸煙，文明參觀。

    鐘彌說：“你是沒說，但我看出來了。”

    在鐘彌心里，京市從來不是她的家。

    而那里卻是章清姝出生長大的地方。

    以前章家在京什么樣兒，鐘彌只聽淑敏姨講過只言片語，章家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鐘彌也不太清楚，外公和mama都口徑一致，平淡地一語帶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小時候鐘彌還真當是云淡風輕。

    集訓(xùn)那次才隱隱恍然，原來故地重游不亞于舊事重提，也會讓人痛苦。

    微信發(fā)出去，鐘彌抱歉因為家里出了一點意外，無法按時入職，決定放棄這份實習(xí)，舞蹈機構(gòu)那邊表示理解，并跟鐘彌說可以為她保留職位，如果之后還有過來工作的意向，隨時可以聯(lián)系。

    鐘彌回了謝謝。

    當天下午，鐘彌就去見了方城的朋友，拿到拍賣行那邊經(jīng)理的名片。

    方城的朋友跟鐘彌打預(yù)防針。

    “當時簽合同交接時，那位老板都沒有出面，你就算找到拍賣行那邊打聽，估計也只能知道什么助理秘書之類的電話，那種隨隨便便拿六十萬打水漂玩的大老板，不是那么好見的。”

    鐘彌拿起桌上的名牌，唇角短暫一翹，掃了一眼方城道：“這種壞消息你應(yīng)該跟你朋友多聊聊，因為如果我拿不回畫，要坐牢的是他，而你是協(xié)同犯罪。”

    說完鐘彌就拎包走人。

    背后傳來方城朋友舌橋不下的聲音：“你這個表妹，人這么漂亮，說話這么狠？”

    一如方城朋友的預(yù)測，即使找上拍賣行，廢盡功夫，鐘彌最后也只聯(lián)系上一位自稱楊助理的男人。

    電話屬地在京市。

    對方說話少有情緒，是公事公辦的干練語調(diào)。

    鐘彌說明自己是章載年的外孫女，那幅畫并非外公真跡，是失竊后被人蓋了外公的章，才輾轉(zhuǎn)到拍賣行被交易掉的，哪怕溢價，這幅畫她也必須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