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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第12節

    周邊圍了不少人。

    母女倆從鬧聲里經過,章清姝踩著細高跟,高出幾厘米,瞥著扭頭走神的鐘彌輕聲問:“想什么呢?走路專心。”

    “哦。”鐘彌轉回來,乖乖應著。

    她能想什么,想沈弗崢那位車技不凡的司機罷了。

    祖孫三代人,簡單一頓飯。

    剛吃完,章清姝就接到老戴電話,先回了戲館忙。實則即使沒有老戴這通電話,她一般吃完飯也不會久待。

    她和章載年像得如出一轍,至親至疏,每回見面吃飯都跟套公式一樣,彼此簡單問兩句近況,要不是有鐘彌在,兩頭說說笑笑,怕是父女二人一桌吃飯都會不自在。

    臨走時,章載年喊蒲伯去拿東西。

    褐藍的盒子倒是樸素,蒲伯一打開,根須茂密的一根參躺在綢布之上。

    “前陣子送來的一根野山參,你拿回去讓淑敏煲湯。”

    這參的年紀少說有兩個鐘彌那么大,跟樸素兩字全然不沾邊,章清姝問了句是誰送來的,蒲伯答是沈家的人。

    章清姝接過來,叫他自己也注意身體,提著東西一個人出了垂花門。

    鐘彌從書房出來只看見章女士的背影,剛剛院子里的話,她也只聽了一個大概。

    “外公,我找不到金泥。”

    “上回的早干了,得拿金箔重新調,”外公走進書房替鐘彌翻找,臉上帶著笑,“今天倒是乖,肯畫畫了。”

    “怕手生了嘛,那外公這么多年豈不是白教我了,”鐘彌鋪開紙,鎮紙捋至兩側,紙面平了紋路,心思卻沒靜下來,她扭頭問,“外公,剛剛蒲伯說來送禮的人,是沈弗崢嗎?”

    蒲伯很久前就說過,咱們的彌彌小姐看似見人就笑,實則是個知書達理的冷肚腸,就是羅漢神仙到了她外公的院子里,第二天問她來客多少,她連十七還是十八都記不住。

    外公將金箔盒子放在桌邊:“難為你還記得。”

    鐘彌在心里嘀咕:哪有什么為難,他那個樣子,也不太好忘好嗎?

    大約抱著一點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探聽心思,鐘彌回道:“不止那天在外公這兒見過他,我之后還見過他。”

    還不止一兩面。

    “他幫過我。”

    怕外公擔心,又說,“剛好遇見,隨手幫的,不是大事。”

    至于是在什么場合幫的自己,就不好講給外公聽了。

    外公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看鐘彌運筆,同小孩子說話一般的指引口吻:“那有沒有謝謝人家?”

    一碼歸一碼,幫一回謝一次,這一次……鐘彌筆尖定了兩秒說:“還沒。”

    外公端起茶碗,拂開的茶沫,輕淡出聲:“有機會要謝人家,不過也沒什么關系,他不是計較這種事的人。”

    紙上的青墨暈開,鐘彌心浮起來,為自然而刻意空出的停頓,越發不自然,致使她甫一出聲,捏筆的指骨都微微收緊。

    “他不是計較這種事的人。外公很了解他嗎?他好像是第一次來看外公?”

    外公望著窗外:“很久,沒見過了。”

    鐘彌斷斷續續勾著牡丹線條,思緒并不集中,想起那次在酒店露臺,他當著徐家夫婦的面說外公對他有授業之恩。

    “那他,算是外公的學生嗎?”

    “他啟蒙,我倒是教過他寫字。”

    鐘彌心道,原來還真沾了那么一點點授業的邊,她還當他那天就是隨便一說唬人的。

    外公看著鐘彌,忽而一笑,故作回憶神情,“那時候,他好像才四五歲,站凳子上一練就是一個小時,不分心,哪哪都規矩,寫完字手上都干干凈凈的,哪像你小時候一堆人哄著都恨不得把筆硯打翻,現在都二十多歲了,你看看——”外公一指她白色的喇叭袖口,“還跟花貓似的。”

    鐘彌抬臂一看,果然沾了彩墨,但她不認,還要拉踩:“太規矩了就是教條,藝術家就得有點自己的風格。”

    外公一貫寵著她,歪理也肯應和:“是是是,藝術家,歇歇吧,先喝口茶。”

    鐘彌坐到外公旁邊捧起杯子:“我才剛剛二十一歲,二十一歲不算二十多歲!”

    外公哄著:“好好好,不算不算。”

    鐘彌嘴里含著一口茶,從左腮移到右腮,盯著白瓷杯里漾開的淡青水紋,緩緩咽下茶水問:“外公,那他多大啊?”

    “誰?”

    “沈弗崢。”

    鐘彌立馬解釋,“就是他如果比我大太多,就算比我厲害也不算很厲害了,萬一超過一輪了,那都要差半個輩份了,差輩分的人怎么可以一起比較啊。”

    “沒差那么多,”不知想起什么在算年紀,外公神情有一絲隔世般的悵然,“他今年不是三十,就是二十九吧。”

    鐘彌微微張口,喃喃道:“這么年輕就這么厲害么?”

    外公聽見了:“他讀書早。”

    “事事都先人一步。他爺爺教得好。”

    最后一句似褒似貶,鐘彌沒聽懂,望著外公問:“那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啊?”

    “好啊,”外公嘴角淡淡一抬,“不說他那一輩的堂表兄弟,恐怕滿京市,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可外公以前不是說盛極必衰,木秀易折么?”

    外公點點她鼻尖,可親道:“你最聰明。”

    鐘彌見外公這回是真笑了,立馬賣乖:“我是外公教得好!”

    外公拍拍她:“小馬屁精,快去畫吧,你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性子,一幅畫,兼工帶寫能拖半個月。”

    “我那次拖了半個月是在構思,慢工出細活,我明天——”

    差一點就要打包票說明天就來畫完,一想明天得給某人當導游,鐘彌便咽了聲,慢吞吞夾著甜甜的聲音說:“這次……恐怕也要慢工出細活。”

    外公一頓,隨即爽笑,說著你啊你,臉上久積的病容都一掃而空。

    -

    鐘彌首選的游玩項目,是之前在宴會上別人提過的古城區游湖。

    沈弗崢記性好:“你小學的春游項目。”

    “對,但你小學應該沒來春游過,特色嘛,總要體驗一下的。”

    鐘彌去酒店找人前就想了,孤男寡女一起游湖,到時候湖波蕩漾,相顧無言,氣氛很容易尷尬又曖昧。

    為了避免這種尷尬曖昧,她特意提前租了船,找了一位朋友來伴游彈琵琶。

    今早鐘彌到酒店,除了沈弗崢還見到那天跟她打過招呼的蔣騅,同行還有一位叫盛澎,這人看著比蔣騅大幾歲,和蔣騅一樣喊沈弗崢四哥。

    一行四人出了門。

    那兩個話多得跟沈弗崢不像是一路人,根本沒有任何相顧無言的尷尬機會。

    他們真拿鐘彌當美女導游,一個接一個問題,鐘彌一度懷疑自己在做什么地方志的快問快答。

    沈弗崢這人說話,像是標點符號都在計費,絕不多說一句廢話,適時出聲給鐘彌解圍,降住那兩人滔滔不絕的問題。

    鐘彌一時愣愣看著他,也不知道這是解圍還是變相調侃。

    因為他說:“你們對不專業的導游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鐘彌與他對視,他神情是放松的,甚至有些笑意,眼瞳如一片投入小石子卻未驚起一絲漣漪的湖面。

    這樣的湖,很怪。

    又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湖,很吸引人。

    他說:“得尊重你的個人特色,是吧?”

    她個人特色是不專業。

    天氣可能太好了,鐘彌只覺得耳后那塊皮膚被曬得發燙,湖風吹來,并不解暑。

    按了一下食指關節的銀色戒指,有微微痛感,鐘彌試圖轉移注意力,正要偏過頭,對面的沈弗崢先移開目光,從她耳際,望向光線投來的方向,他微瞇眼,再稍一擺手:“往里坐一些,你耳朵被曬得很紅。”

    船蓬下的空間還算寬敞,鐘彌“哦”一聲,稍低下頭,往里挪。

    “像蜻蜓的翅膀。”

    鐘彌唇瓣小幅一動,懷疑自己聽錯地微愕住:“什么蜻蜓的翅膀?”

    他的聲線并不低沉,但有種奇特的秩序感,好像缺乏情緒,又好像這本身就是一種情緒。

    他用這樣的聲音慢斯條理回了答鐘彌的問題。

    “你現在的耳朵,像蜻蜓的翅膀。”

    透明,敏感。

    越是靜止越引人觸碰。

    鐘彌摸上自己的后耳廓,熱度不減,甚至還摸到血管鼓噪的息動。

    如果形容正確,那此刻,蜻蜓應該在高頻振翅。

    船還靠岸在等。

    鐘彌的朋友姍姍來遲,男生短發留得稍長,身形細窄,穿月白長衫,抱琵琶,鼻尖都是汗。

    他匆匆踏上船,驚出一點動靜,案上的茶水顫動。

    他跟鐘彌道歉來遲,又拭著汗,跟眾人介紹自己,談不上大方,更像是免不了的職業習慣,硬背了兩句漂亮話叫人點曲兒。

    蔣騅坐得最近,接過單子,遞給沈弗崢:“四哥你說聽什么吧,這風雅我不懂啊。”

    沒辦法,蔣騅的媽最恨風雅,最厭的樂器就是琵琶。

    沈弗崢望鐘彌:“導游推薦?”

    鐘彌當仁不讓,日常她就少有糾結為難,立馬做主:“那就聽《琵琶語》吧,點的次數是最高的,對吧小維。”

    她叫小維的朋友點頭說:“嗯,外行人一般都很喜歡聽這個,很好聽的。”

    “彌彌,你這朋友很會貶人吶。”

    盛澎吊兒郎當靠著船沿,從小維上船就打量他,又看著他抱琵琶坐下時過分秀氣的舉止,最后眼神移到他臉上:“你是男的嗎?看著怎么像女孩子?”

    “是男生,”小維窘迫道:“以前練過旦角,吃不了苦,就改彈琵琶了,這個更賺錢一點。”

    盛澎恍然:“怪不得呢,就一般女孩子還不一定有你這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