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uthIsABeautifulThing》
“To hold your heart, to hold your hand would be, to me, the bravest thing. ” ——London Grammar 連凡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他媽了。 曾經,他也對他媽很好過,尤其是大學剛畢業那會兒。他還沒畢業時就積極參加實習,工資雖然不多,但攢下來后可以應付畢業初期的開支,又得益于豐富的工作經驗,剛入職就能拿到較為可觀的工資。雖然在大城市生活,房租會吃掉不少開銷,但連凡開始嘗試與人同居,如果一起租房,可以平攤費用,遇到一個對象自己就是房東的,他花點心思表現得好一些,有時候還不用怎么花錢。 連凡從不吝嗇對他媽物質上的報答,他很清楚知道,從小到大,他欠他媽不少錢。營養品,名貴食材,奢侈品,高級護膚品,不需要他媽開口,連凡永遠會自覺孝敬。他不會記得大小節日,連他媽的生日都想不起來送禮物,但每次回家時總提著大包小包,也不管他媽究竟用不用得上、喜不喜歡Marc Jacobs,連凡還是會把帶回家的東西硬塞給她,仿佛洗錢一般。 這當中有不少根本就不是他自己花錢買的,在他的工作之中,經常能碰到撿漏或拿到贈品的機會。他甚至不會去研究他媽喜歡的顏色和款式,只要那樣東西在淘寶上搜出來的價格成百上千——這也是他媽確認價格的唯一方式——那就是可以用來送給她作禮物的。 他媽對此既說不上十分滿意,也談不上有所不滿。當她身著那些價值接近四位數的袋子和外套坐公交時,確實能感受到旁人投來羨慕的目光,尤其是一些比她年輕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們。以她賣假貨多年的經驗,她也能確定,兒子送來的東西基本都是正版。沒有一個人類不愛面子,男人如是,女人亦如是,但她不時也會陷入思考,剛畢業不久的兒子,究竟哪來這么多錢? 每次她問起收入問題,連凡總是說,他有學著炒股,能掙到一點小錢。連凡從不對她透露月薪,也從不給她現金生活費。她對連凡實際上的工作內容和工作水平,一無所知。 身為一個母親,她對連凡這塊從她身上掉下來的rou,不管過了多少年,都總有一些控制欲殘留。她當然想知道連凡究竟工作得怎么樣,但連凡總是以“說了你也不明白的”來回絕她的打探,這讓她更加惱火,仿佛沒讀過多少書,因為年紀大而跟不上時代步伐,這些都是她自己的錯一般。 在畢業之后,少了寒暑二假,連凡回家鄉的次數更少了,但帶回來的東西價格卻節節攀升。他媽心中總有些隱隱作祟的怪異感,尤其是在看見他明知道她現在不喝酒,卻還往家里帶了兩大瓶紅酒之后。 他有在思考什么該往家里帶,什么不該嗎?還是他只是把家里當作貨倉,或者是完成孝順值任務一般地送回來? 連凡的吃穿用度“都是別人或者客戶送的”,他每晚必打的古怪電話,他在過年期間也盛裝打扮后獨自出門,他對自己手機的遮遮掩掩……他媽在兒子身上,似乎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實在是,太像自己年輕時的樣子了。 在連凡畢業第三年的中秋節,連凡沒約到人陪他去旅游,就一個人回了家。那個時候,他剛剛認識總裁,開始覺察到這人身上有利可圖,但他卻恰好不是單身。當時的男友是個雖然錢不多,床上功夫卻還不錯的小狼狗。連凡糾結在要先對總裁出手,得手了再分手,還是自己先分手,然后專心攻略總裁之中。當他回到家里時,一如既往地,不是太在意他媽的情緒和感受。哪怕在家中休息,他的手機也總是震個不停。 他媽看著連凡每次刷手機時都會露出的微笑,眉頭卻越皺越緊:“最近有沒有交女朋友?” 連凡連吱聲都懶得,雙眼仍黏在手機上,只是搖頭。 他媽又問:“你最近哪個基金賺得比較多?跟媽說說看,我看看要不要也入個小幾千。” 連凡頭也不抬:“我都是交給認識的基金經理幫我打理的,具體哪個我也不知道。” “你在跟誰聊天呢?”他媽探著脖子,想偷看他的手機。 連凡一下子縮了身子,把屏幕擋在自己胸前,“別老偷窺我的隱私!” 他媽的臉立刻就黑了下來。沒有一個家長愛聽這種話,更別提他媽和連凡這么多年來相依為命,家里就只有兩母子,哪能分什么你和我?但她沒有馬上發作,只是看了兒子兩眼,“要是在外面工作壓力真這么大,連放假回家都要一直抱著手機,那不如回家這邊,找份輕松點的工作算了。” “我在外面工作得好好的,干嘛要回來?”連凡語氣不善。 “你現在究竟在做什么呀?”他媽不依不饒。 連凡再次埋頭入手機:“不是說了嗎,做廣告啊。” 他媽終于沒有再繼續追問,沉默了下來。 連凡進了自己房間,接了總裁的電話。其實也沒聊什么大不了的東西,不過還是那些噓寒問暖、卿卿我我、帶點暗示隱喻的sao話罷了。他從房間里出來時,見到他媽剛好端著杯水,從他房門前不遠處走過,拐進了自己的房間,也不知道她聽見了多少。連凡懶得去管,洗澡去了。 等連凡從浴室里出來,回到自己房里,發現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屏幕竟然亮著。他頓時無名火起,怒氣沖沖地走到客廳里,看向正在看電視的女人:“你剛才是不是碰我手機了?” 他媽裝作沒聽見的樣子,繼續看綜藝。 連凡的手機有密碼,他媽自然開不了鎖,不用擔心被她看見什么不該看的。但讓他憤怒的是,以前他媽從來不管他的私事,現在他都二十幾歲了,她卻忽然八卦了起來,還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喂,我問你,你剛才是不是碰我手機了?”連凡覺得不能縱容她,必須要把事態扼殺在苗頭里。 他媽裝不下去了,先是有些心虛地掃他一眼,隨后瞪眼咬牙起來,一副氣得不輕的神情,調轉過來狠狠教訓兒子:“你怎么跟長輩說話的?這么沒禮貌的嗎?回家這幾天,不分晝夜就知道抱著手機,連一點對家里人的關心都沒有,現在還這么大聲吼自己的mama?” “你少在這里顧左右而言他,你就回答我,你是不是碰我手機了?”連凡自然不吃她這一套。 他媽臉漲得通紅,眼角的皺紋和額上的青筋仿佛燒了起來,“你這算是什么態度?你手機里有什么?國家機密?還是有毒藥啊?碰了會死嗎?” “所以你就是碰了,沒有人教過你,不要隨便侵犯別人的隱私嗎?”連凡完全不被她帶跑,用自認為最憤怒最嚴肅的語氣,把話鏗鏘有力地甩到她臉上。 他媽更是怒不可遏,一邊站起來揚巴掌,作勢要揍他,一邊從嘴里吐出一連串氣急敗壞的怒罵來:“你個臭小子,讀了幾年書就開始沒大沒小了嗎?敢這樣子和你媽說話?” 連凡站著不動,直接伸長手臂,撥開了她媽的胳膊。他媽向后踉蹌幾步,震驚地看著他,似乎沒有料到連凡竟然會反抗。連凡自己也略有些始料不及,原來現在的他,在身體條件上,已經完全可以控制住他媽了?如果他對他媽還手,肯定可以將她制服。 “……你現在出息了,得意了是吧?”他媽的呼吸一抖一抖地,話到了嘴邊,仿佛是一口病態骯臟的老痰,連吐出來都嫌惡心,“你買的那些東西,那些錢,那些毫無用處的……到底都是怎么來的?你在外面,都干些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連凡嗤笑一聲,極為輕蔑地掃她一眼,“你也好意思問這個問題?你老本行是什么,我不比別人清楚嗎?” “所以你是承認了?”他媽倒回了沙發上,頹然坐著,但倒沒有太為驚訝,像是早已猜到,“兒子,媽知道自己以前干的事情不大光彩,但媽也不是沒有花錢供你讀書,你要能找到個合適的姑娘,有錢的也好沒錢的也罷,安安分分過日子,有什么——” “那你當年怎么不想著,找個有錢的也好沒錢的也罷的正常男人,也安安分分過日子呢?”連凡覺得她的聲音像是家禽養殖場里的噪音,聒噪凄厲,難聽得他想吐,“你能找三四五六七八個冤大頭王老五,我就不能找幾個金主?反正騙男人的錢這種事,我就是遺傳的,全部繼承自你。那些名牌包包,幾千塊錢的護膚品,出門專車接送的日子,你不是都享受得有滋有味嗎?” “什么?男人……?”他媽驀地抬起頭來,驚恐地瞪著他。 連凡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愣了一愣,隨后索性豁了出去,咬牙點頭:“對,男人。” “你……你個神經病!變態啊你!我怎么養出了你這樣的兒子?”他媽忽然發起狂來,抓過沙發上的抱枕往兒子身上扔去,扔完了又cao起茶幾上的杯子和茶壺,噼里啪啦一頓亂砸,“我還想你就是為了生活,去討好幾個富婆,這我也管不了你了,你竟然為了錢連臉皮都不要了!你這個臟貨,下流!你就是要賣身你也賣個正常點的啊,你別在外面給我惹一身亂七八糟的病,又回來讓我照顧你!惡心!你給我滾!立刻滾,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你這個斷子絕孫的爛人!” 地面上堆滿了被砸碎的瓷片和玻璃渣,還有散落一地的棉絮。 二十分鐘后,連凡連衣服都來不及收拾,被他媽掃地出門。 他再也沒有回過家。 母子倆再見面,就已經是現在這副模樣了。 這么多年沒有碰頭,當連凡推開病房門時,內心充滿了怨懟和煩悶,同時也有僅存的躍躍欲試。他心里清楚,和他媽相比,自己讀過書,見過世面,擁有過好運,他應該做那個心胸更寬廣的人,去原諒一個命途多舛的老人。哪怕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最起碼,這可以讓他過去的人生畫上一個規規矩矩的句號,解決了她,他就可以踏上毫無后顧之憂的新旅程。 他媽躺在病床上,身上連著好多線和管子,旁邊的生命檢測儀偶爾發出滴答聲,或許比她的心跳頻率還要快。 這些都是總裁出的錢,連凡知道。總裁不僅對自己的父母言聽計從,對其他老人也確實很有孝心。哪怕他之前沒有和連凡他媽見過面,但在知道連凡出國之后,還是對她的生活稍加注意,她的單人病房和進口藥都是他要求的。直到醫生對總裁坦言,差不多是見家屬最后一面的時候了,他聯系不上連凡,試探性地在墻外的社交軟件搜了一下那家伙的英文名,結果真發現了連凡的蹤跡。 “其實前年就已經切除兩側卵巢了,但是擴散很快,化療試過幾次也沒什么效果,再繼續這樣進取的治療方法,對老人家的精神消耗也實在太大了。”在進去之前,醫生對連凡實話實說,還告訴他,所有臨終關懷服務,總裁已經付過費了,保證老人家能舒舒服服地走。 連凡一邊聽,心里一邊在使勁回憶,沒想起來他媽有告訴過他,自己要做卵巢切除手術。隨后,他心中頓時又升起一股慶幸之情,幸好自己身體里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器官,永遠也不會得什么zigong癌卵巢癌,真是走運。 現在,他看著躺在床上的老女人,心里多少也有些感概。當初她要是對他好一點,不把他趕出家門,好歹等她病了,他還會在床頭盡孝一下,多少服侍一點。弄成現在這樣,還不是她自己作死? 他媽睜開了眼睛,看著他,似乎要很用力去看,才認出這個人是她兒子,“……你來做什么?” 連凡嘆了口氣,在她床邊坐下,“我來替你感謝出錢給你治病的人。” 他媽沉默了很久,連凡以為她是無話可說,但仔細一看,發現她是在用力呼吸,使勁攢著說話的力氣,艱難地吐出一句:“是你的老相好是吧?連你搞過的男人,都比你這個畜生要像個人。” 連凡翻了個白眼,有氣無力地勸她:“能不能別一見面就罵人?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不知道反省嗎?” “我反省什么?反省生了你這個——”他媽話說到一半忽然停頓,猛地喘息著,好一陣子才把氣喘順,“我當初真不如生個姑娘。” “我是男是女這種事情,你能決定嗎?你能cao控嗎?”連凡譏笑幾聲,“我也不怕告訴你,那人確實是我的老相好,你最看不起的人反而救了你的命。我呢,現在快結婚了,對方是個移民國外的、又高又帥、讀過好多書的知識分子,手下還有上市公司,之后還會給我投資創業。結婚之后,我就跟著移民,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 “還是男人?”他媽懨懨地半合上眼。 “對,現在國外同性已經可以結婚了,對方父母的年齡和你差不多,人家對這些事可一點都不歧視,非常包容自己的孩子。”連凡故意將這句話說得很大聲。 “那你去認他們當爹媽吧,”他媽扭過頭去,“反正現在有些人,養條狗都能叫兒子,我可一點也不稀罕。” 一聽這話,明明之前已經提醒過自己好多次,犯不著對她有太多情緒,連凡還是覺得怒火中燒,“我真的不明白,你應該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我是你唯一的兒子!把我趕走,讓我難受,歧視我,侮辱我,真的就能讓你覺得好過一些嗎?尊重我的喜好和天性,尊重我的愛人,就這么難嗎?” “你的愛人?”他媽轉過頭來,看著他忽然開始發笑,笑得旁邊機器的提示音斷斷續續起來,“你愛過誰啊?哈哈哈……” 連凡沒有料到他媽竟然問了這話,一時難以回答,怔在當場。 “我的兒喲,我是你的親媽,我能不了解你嗎?”他媽一邊笑一邊說著,仿佛在給七歲小孩解釋著社會規律,“你以為我是惡心你愛上了個男人嗎?你自己問問自己,這么多年,你愛上過誰?最開始,你接近那些大款,心甘情愿給人家當兔子養著,哪一個不是為了錢?這些年來,有哪個人——不管是男還是女——能讓你覺得非他不可,愛得死去活來,必須要帶回家讓你媽我瞧瞧,然后一家人一起過日子的?你現在說要結婚了,對象也不讓家里人見個面,一開口就是上市公司、投資、創業、移民,你其實瞅上人家什么了,一句話就全暴露了。我年輕時雖然也這副德行,好歹我從來沒逼著別人承認我什么。你好意思跟我說愛嗎?” 連凡竟啞口無言,被訓得支支吾吾,仍然倔著回了一句:“反正我是不可能愛上女人的,你當初就是嫌棄我會愛上男人!” 然后,他眼看著他媽強撐起了上半身,坐了起來。 她的手臂瘦得快趕上病床護欄,雙眼干枯,頭發稀疏,早已看不出年輕時傾倒眾生的美人模樣了,卻仍拼盡全力,要直視自己的兒子:“你從來就沒有爭取過用你的愛來說服我,打動我。我太了解你了,你根本就沒有愛過任何人,你只愛你自己。” “我只是想要,我只是想要你接受我的性——” “我不接受。” 連凡雙眼噙滿了淚水,轉身離開了病房。 當天晚上,半夜里醫院電話通知他,他媽死了,在睡夢中走的,走得很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