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春風(六)
這是第六天了,如霜坐在條梅院里自己的床上如是想道。 昨天是第五天,明天就是第七天,她環顧著這房間里的一切,原來就有的,重新添置的,在她的身上,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不曾發生過什么,她好像改變了很多,又好像不曾改變。 見了很多人,很多新奇的風景,很多新奇的物件。 那么她懂得情了嗎? 不過倒是過得挺開心的。 她想起來成夙牽過她的手,給她的吻,想起來他笑起來如月牙般彎淺溫柔的唇角。 想起來被溫暖的感覺,那樣帶點癢意又很不安的感覺。 月色東上,她推門走出去,飛身上了屋頂,跳到后院,那座廢舊的小院墻上,到那棵大合歡樹上,她在樹冠間找了一根粗壯的樹枝坐下來。 這樣明顯的窸窣聲音引起了樹下人的注意,那人抬頭,黑夜里,兩雙眸子不期然對上。 是成夙。 真巧,如霜扯一扯唇角。 黑暗下,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明天,大概是明晚,我就要走了。”她說。 “好。” “那么你在意嗎?” 在意什么,連城璧,還是這個賭? “我不知道。”他道。“還有一天的時間,那么你想去那里,一起西行去看玉泉雪山,或者不妨走出楚國向東去看海,或者我們隱蔽名姓去過一天庶民的生活,再或者,我們可以過招,你不是一直很想試試我的武功……” “都不對。”如霜皺眉道。“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來楚國是錯的,這個賭是錯的,我不該是西涼人,所以做什么都是錯的。如果我是那天見到的那位楚小姐,或者其它家里的女兒,或者我是楚國一個平凡的女子,如果你不是修成君,只是一個平凡的男子,如果……我說不清,如果我們是其他的可能,我們有沒有可能動情,有沒有可能我就懂了……明明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你對我細致,溫柔又大方,你的容顏就算和徐酲想比也不相上下,你牽過我的手,吻過我我也并不排斥,可是就是……” “我自然知道你的心事,不必糾結這些,我們是誰,于情愛這里并沒有對錯,我不愛你,也并不會愛他們。你沒有對我動情,安見得不會對別人動情,我們就是眼前這一種可能,你是晏如霜,我是成夙,我們相逢,但不能相愛。”成夙安慰他道。 “也許你說得對。”如霜承認,于情愛這里,成夙要比她懂更多,她有點不好意思。 “那么連城璧——” “自然是你的”他大方道。 沒有找到自己所要的東西,不過無所謂了,在成夙這里解開了心結,她變得舒心起來。 “那么你呢,你又在想什么?” “自然是在想我自己的事,不晚了,你去睡吧。” “那晚安。”她招一招手,就消失在了夜空里。 成夙并沒有回應她,攀一根樹枝,很輕巧就上了樹,坐在如霜坐過的位置上,微瞇著眼睛看這院子黑漆的四周。 并不能看清什么,他抬手,向前空捉了一下。 一夜好夢,晨起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采菲服侍她起來,說道。 “天不亮的時候,祁先生敲門請見,不過聽說您還沒有起,就又回去了。” 如霜應了一聲,不禁好奇起來什么事能讓這古板主動來找她。 又想著如果真的有大事,那人不會不來。 用過早飯后,祁彧果然又來找她。 “我聽說了你跟主子有一個賭。” “怎么,你替他心疼連城璧?” “我是想到一件幾乎沒有可能的事。我能不能替你把一下脈?” “可以。”如霜很大方地把手臂伸出來。 “果然。”他的眉頭展開,豁然開朗起來。 “什么?” “你的情根被封了。” 如霜越來越聽不懂他的話。 “人有七情,即男女之情,雙親之情,舐犢之情,手足之情,憐憫之情,親情,友情,分別對應七道情根,缺了哪一道,人就無法感知這種感情,你的‘男女之情’這一條被封住了,所以你無法感知男女之情,這實在是世上罕有的事。” “會不會因為我是西涼國人?” “不會。”祁彧道。“七情六欲,世人生來就有,況且你的情根只是被封住了,非沒有情根。” “可是有人有意為之?” “可能性也不大,據我所知,當世并不存在這樣的秘術,也不會有人功力高深到如此程度。” “那么,你可有解開之法?” 祁彧面露難色。 “我不能,我既不通此法,亦無有如此高的功力。” 竟是這樣。 如霜不禁譏諷地笑出來。 祁彧走了,他對她大概只有病理上的好奇,并不關注她感情上的的波動,她還呆愣在那里,嘴角保持著那個姿勢。 是很可笑的。 情根被封,可是也真的不疼不癢,不悲不喜,沒有讓她成為癡人呆人,瘋子傻子,亦沒有給她身體上的殘缺。也許這對她二十三年來的生活并不會有什么影響,可是就是一個殘缺的人,和西涼國中的人不同,和楚國、世人也不同。 一個情根被封的人妄想感知到真情,來楚國是可笑的,這場賭是可笑的,接近荒唐。原來那女人說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是真的。 她是誰? 誰封了她的情根? 誰讓她的人生變成這樣? 是王上,是趙國的人,還是,上天? 她回顧了一下過往二十三年的時光,從前明明白白的一切突然就亂了。 如霜換上了自己來時的衣服,把屬于條梅院的一切都整理好,她一邊動手,一邊把自己的傷感也投入其中,因此格外專注。回頭看見成夙正站在自己身后,這樣悄無聲息的,也不知站了多久。 “要走了,不打聲招呼道個別?顯得我這個主人招待不周。” “你來了。”她勉強地笑一笑。“原本是要說的,可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想必你也已經知道,唔,很荒唐的一件事,這些日子真的麻煩你很多,一句感謝是說不完的,無以為報,所以只好選擇避不見你。連城璧我愧不能收下,已經讓祁彧幫忙帶走還給了你,我要走了。” “這個,你不來我也要給你的,是我輸你。”她自懷中拿出那明玥珠來遞給他。 成夙接了,并不推辭。 “后會有期。”她招一招手,吹一聲口哨,一只杜鵑鳥自遠天鳴叫飛過來,開始是巴掌大小,飛到她面前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人大小,如霜坐上去,招了招手,連人帶鳥須臾就飛遠了。 “后會有期。”成夙向她擺手道。 已經過了很久,他還站在那里,手里明珠已經漸漸染上了他的體溫,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來,拿起那珠子,在陽光下,傾斜到一個固定的角度,那珠子透過光,閃出來非常的光彩,映在地上,是一個淺淺的“晏”字。 明玥之珠,已經消歇在眾人口中接近幾十年了,可是每每提起來,都會讓人發狂,多美多好的質地、光彩,舉世獨有。 可是鮮有人知道。 這個字才是明玥珠真正珍貴的地方。 侍候的人向他請示,條梅院該怎么辦。 “她既說了后會有期,那些東西都留著罷。” 祁彧在外面請示進來。 成夙手里還握著那珠子,看向遠方,眼光深沉。 “她找你主動問過什么?” “她問我,噬心蠱是不是只有雪山瑤芝這一種解藥。” “你怎么答的?” “屬下實話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