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nd)
以后再說,其實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所謂,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所以萬俟莫旗正在擦地板。拿著臟臟的粉紅色破毛巾,擦著浴室地上的水。地板比想像中噁心,站著看不清楚又什么,一蹲下來才發覺有這么多奇怪的臟污。難纏的陳年污垢、霉菌、很多很多頭發……原本只是擦個水,卻無可避免地順便清掉其他東西。 「有沒有拖把啊?怎么擦都擦不乾。」 「有啊但是不能拖浴室。噁,頭發黏在我手上弄不掉。」南宮北宮說著說著突然神經質地跑去洗手。 「到底是怎么弄的為什么會有這么多水!」 「問你啊!」 「也要問你啊!」 折騰了似乎有一世紀,浴室才恢復乾爽。萬俟莫旗有種肚子扁下去的感覺,才想起根本還沒吃早餐。 - 從南宮北宮老家回來過后大約再一個星期多大學就開學了。 在開學之前的某一天,萬俟莫旗和他再次去了校門口充滿回憶的松餅店。這次吸取教訓,捨松餅而取義大利rou醬麵。 同樣再次成為目光焦點的南宮北宮讓萬俟莫旗有著與上次截然不同的想法,上次是「羨慕嫉妒恨」這次是「你們盡量看反正我天天可以看你們不能天天看」。并沒有同居,只是幾乎有空都會開著視訊,他們就做自己的事,偶爾說句話。 不過隔著手機總不比真人親切,還是約出來見面了。 義大利麵充滿蒜味的蒸氣噗噗地噴到臉上,明明大冬天的,卻滿臉是汗,店里的暖氣開到最強,薰得像三溫暖。 南宮北宮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老闆,暖氣可以調小一點嗎?」萬俟莫旗受不了,終于說。然后轉過頭來對著南宮北宮說:「說吧,你有什么話要講?」 「你好恐怖。」南宮北宮裝作畏懼的把臉一擠,一張帥臉立刻變成乾燥菊花。萬俟莫旗看到他這樣實在于心不忍,不忍不笑。 萬俟莫旗笑完,吃了一口麵說:「在我最丑的時候你都能喜歡我,你還真是不容易啊。」 「你說你國中的時候?還好吧,跟現在差不多啊。」南宮北宮眼神縹緲。 「你是說我現在還是很丑?」 「沒有啦,就是意思說你以前不丑,現在也不丑。我媽還說你很清秀。」南宮北宮把義大利麵捲到叉子上,然后麵失敗地全部掉下來。 「真的啊,好驚訝。」 「干嘛驚訝。我問你啊,你有沒有考慮上大學?」南宮北宮放下叉子。 萬俟莫旗是真的驚訝了,呆呆望著他,說:「怎么突然說這個?」 「剛好想到。」 「才怪,你剛剛就好像要講什么。」 南宮北宮抿唇,然后放開:「是沒錯啦,我想了很久。現在是二月,七月你可以考指考,你覺得怎么樣?」 「都計畫好囉,好厲害喔。」萬俟莫旗冷冷地拋下一句,又說:「我當初就是不知道該讀什么就乾脆不讀了啊。根本沒有意義。」 「真果決。」南宮北宮似乎有點無奈。 「而且不足五個月的時間準備是不是有點短啊?」 「嗯……」南宮北宮吃著義大利麵一邊思考,過了一陣子才開口:「明年考也可以啊。反正你也不能當一輩子種馬作家啊。」 萬俟莫旗大笑:「現在是瞧不起我的意思?」 「不是,我是真的很擔心你,網路作家除非紅到像神一樣,不然都不是個穩定的職業。你才十八,再考也不晚。」 「是十九。什么都是學歷最重要,對不對?我就不相信我現在這個樣子活不下去!」萬俟莫旗莫名的煩躁起來。 「你可以不要這么天真嗎?」南宮北宮語氣有點急,又道:「你考我的學校啊,和我一起上課好不好?」 萬俟莫旗哼了一聲,笑說:「天真的是你吧?」 南宮北宮沒說話,抱著頭,盯著桌面看。萬俟莫旗繼續吃起他的麵,吃得倉促,食不知味。氣氛相當怪異。 - 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莫旗徬徨無措。 每天早晚配水吞入的一顆b群,似乎可以解釋目前莫旗全部的人生。粉筆味有點重的白色藥丸從玻璃罐中滾出,莫旗會熟練地把多出的那一顆倒回去,然后把手上的藥丸放入嘴中和水嚥下。有時還會卡在食道不管怎么喝水都沖不下去,異物感就像他變形腫脹的心,梗著,有一天會倏地竄出喉間奔向自由。 學校的k中里,莫旗身旁坐滿了振筆疾書、埋頭苦讀的人們。好像每一個人都有著憧憬的未來,遠大的理想,為了這些與參考書奮戰。好像每一分每一秒的痛苦都是為了選擇明日的美好。好像大家都知道該怎么做一樣。 白得凄凄慘慘的日光燈管下,莫旗駝背坐在椅子上,畏畏縮縮而疲倦地彎曲背脊,感覺骨頭抵住椅背。亮面書頁的反光刺痛他的眼,論天體之運行。天體。天體。莫旗盯著這兩個字,手上拿著蓋上的藍色原子筆,一動也不動。他的腦袋已經停止運轉了,眼球與眼眶分離的錯覺佔據整個意識。 當別人都在盡全力逼自己前進的時候,停下來的人,就算只喘息片刻,也會被迅速超越,遠遠拋在后面。莫旗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原地發呆了,回神就發現別人都跑在自己前頭,而自己也毫無前進的動力。 然后再也沒有跟上其他人了。 就像賽車游戲,不小心撞到旁邊的護欄或是開進賽道外,立刻就會看到自己的排名一路增加,一輛輛原本被自己輕松超越的賽車迅疾如風從身旁經過。最后,等自己重新上路,前面的車群已然絕塵而去,連上方的小地圖也見不到他們的小紅點,只有自己徒勞無功地追趕。這時有兩個選擇,繼續追——還沒追到比賽就結束了;放棄,關掉,重新再比一場。 游戲的重新開始可以是完全一模一樣的,但是人生沒有重新來過的選項。 莫旗不知未來為何物,不知夢想為何物,更不知,為何要坐在此地。他處于一種虛幻狀態中,一直到考場最后一科結束鈴響那1刻仍是如此。他走出陌生的教室門口,魚貫而出的學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喜,考場歡聲雷動。 但是莫旗出乎自己意料的冷靜,并終于從長久以來飄飄然的虛浮感脫離,非常理智地走進捷運站搭車回家。 那時候天氣很冷,剛好來了寒流。上了捷運,莫旗還是不自覺地輕輕發抖。他想要回家,把早餐沒吃完的紫米飯糰吃掉。 「看你囉,自己決定吧。」父母說。 于是他什么都沒有做。 寫小說是下學期開始的。完全是忽然間如同收到某種感召般,有一天在捷運上就忽然覺得:啊,我想寫小說。回家立刻上網辦了會員就寫起網路小說了。雖然不知道自己要有什么志向,也沒打算準備指考。 開始發表后意外地很順利,沒多久就受到了小小的關注。這種感覺難以言喻地美妙,每增加一個收藏、每收到一條評論,都對他來說都是極大的肯定,肯定他這個人存在的價值并不是只有吸進空氣然后排出二氧化碳。就算都是自己的一廂情愿,他也珍惜萬分。 莫旗清楚讀者很快就會淡忘他寫下的文字,他還是樂觀地認為那代表文字曾經存在于對方的腦中,零點一秒也好,他就感到快樂且滿足。不愿面對的是,這個快樂和滿足的本質其實并不如他所希望的純凈。那是像毒品般的虛榮,逃避和彌補。 浸泡在喜悅中也會逐漸麻痺,莫旗貪求更多的關注,然而事與愿違。那時候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網站看那些數字有沒有改變,不論是收藏數、訂購數、點擊率、排名……數字,再度協同成績控制了他的心靈。 毫無變動的時候多,上升的時候少,甚至偶爾還會下降。心情隨著數字起伏,失去的那一點點個位數字就能讓他一整天心神不寧。每天羨慕著那些大神的風光,處心積慮想要和他們搭上一點關係,只求大神隨意的一句推薦就能把他帶上萬眾矚目的云端。可是,任憑他再怎么汲汲營營,終是徒勞,大神的目光從未在他的作品上多加停留,更別提推薦。 就只有他,丑態畢露,死纏著那個他所崇拜并且可利用的人,什么也沒得到。 現實不是小說,不會有貴人提攜,也不會有天降的大機運。莫旗在迷失的過程中漸漸察覺自己和筆下的人物重疊,為求富貴顯榮而趨炎附勢、極盡卑微,丑惡之極,那不正是注定早早死去的小反派嗎? 放棄攀人這條路,莫旗全心投入創作。每天在學校課也不上了,拿著空白的作業簿從上課寫到下課,再從下課寫到上課,寫完一本換一本,每天回家再把寫好的稿潤一遍打進電腦里。反正他上課沒睡覺沒滑手機沒打牌打麻將,還製造出一副很認真的假象,老師本來就沒在管的,當然也沒說什么。 高三下的學業他是完全荒廢的,反正有些科目就算聽了也聽不懂。結果被當得一塌糊涂,暑假還要去重修才拿到補發的畢業證書。 一眨眼就被學校掃地出門,也被爸媽依照傳統掃地出門。 從這時候開始,莫旗必須面對自己的生計問題。發表的新文章開始認認真真收費,開始費心迎合讀者的口味,開始隨大流選用題材。很可笑的是,有違本心的作品卻異常受歡迎。寫作沒有以前快樂了,變成一種折磨身心卻不得不做的工作。 縱橫天下小峱峱,縱橫天下了,也只是個小峱峱。莫旗自然是希望他自己靠寫作賺來的錢可以養活自己,實際上他還是依靠以前爸媽替他存下來的大學基金過活,很快也將所剩無幾。雖然不愿承認,但筆名還是無意間取得很誠實。 - 那天吃完麵,沒再多說什么兩人就散了。萬俟莫旗整天想著南宮北宮的話,刷牙想吃飯想上廁所想,思前想后,猶疑不定。 因為不知道該讀什么才好,乾脆不讀。他一直認為。 原本堅定的想法忽然動搖了,萬俟莫旗懷疑起自己的堅持是否至始至終都是錯的。如果是錯的,那他失去的一年時間,不就令人痛惜地浪費了?他的堅持若是錯的,就代表他擁有一連串無法挽回的錯誤。 錯了嗎? - 還來不及想出答案,萬俟莫旗就被送進醫院了。好戲劇化。 他騎著腳踏車晃晃,突然不知道卡到地上凸出來的什么東西就飛出去了,迎面撞上電線桿,手腳門牙各斷一隻,輕微腦震盪。 斷手斷腳固然不便,那顆門牙也讓他痛苦。雖然斷得不嚴重,剩下的牙齒還是要抽神經再裝牙套,牙套很貴很貴,打麻醉很痛很痛,血流很多很多。說起來在弄他的骨折時該痛的都痛過一遍了。 萬俟莫旗整個人虛弱地癱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著躺到天荒地老。 南宮北宮來看他的時候,萬俟莫旗頭正痛著,腦袋不太清楚,一見到南宮北宮忽然悲從中來,哽咽道:「我好怕我就這樣一直當一個垃圾然后就不小心死掉了。」眼淚滾落下來。 「你還不夠垃圾啦……」南宮北宮安慰地笑笑,不自覺一直看著萬俟莫旗嘴里漏風的缺口。 萬俟莫旗繼續哭:「我這次好了也難保以后出門不會被招牌砸死,還有可能剛出院就被公車撞死,干,為什么那么容易死掉啊。」 南宮北宮嘆口氣,說:「生命的無常性。公民課本有教。」 「你記這些陳年廢話干嘛?」 南宮北宮表示不知道。 「北宮,我決定了,我要考。」萬俟莫旗把流下來的鼻涕吸上去。 南宮北宮點點頭,說:「這樣啊。」 - 出院后已經開學了,南宮北宮還是趁沒課的時候陪萬俟莫旗找補習班。萬俟莫旗坐在輪椅上,漏風的牙已經有很貴很貴的全瓷冠牙套包住,讓他出現了身價上升的錯覺。 曾經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踏進補習班這種讓人開心不起來的地方,一年后仍然重回舊地。 指考有考到高三的范圍,而萬俟莫旗高三下通通在擺爛,隔了一年,以前復習過的東西也都拋到一邊去了,毫無疑問是無比艱辛的路程。 - 七月中。 大考中心的簡訊在某一日出其不意地出現,萬俟莫旗甚至差點忘了有這回事。當天高溫已達三十八度,老舊的冷氣嗡嗡作響,微弱的冷風完全無法壓下酷暑。 深吸了一口氣,萬俟莫旗滑開通知。 數學一如既往地爛,反正他要的科系也不採計。其他科目不出意外,還算是高分。考運還不錯。 填志愿的時候萬俟莫旗還是不認為有哪個系非常非常吸引他,但是他妥協了。不僅僅是對現實妥協,對南宮北宮,也有對一事無成的恐懼。當初考量各種面向,自己擅長而且對他的寫作有助益,出路也比較可以接受的系所無非是文史哲。于是填了。 他依舊有可能一事無成,因為和一年前身邊的很多人一樣,走上了相同的充滿不確定的道路,只是他晚了一年。 后來他上了和南宮北宮同一所學校,不過根本沒機會一起上課,當初的說詞純粹唬爛。 平淡的生活并沒有因為大學而有所改變。萬俟莫旗還是住在原本的公寓里,沒住宿舍。 某天他在北宮家看電視。北宮踩著新的很貴的黑色nike拖鞋啪嗒啪嗒走過來,坐在他身邊,問:「要不要來住我家?」 萬俟莫旗說了聲好,笑笑,吻了北宮的臉頰。 「我其實是墮天使。」萬俟莫旗在南宮北宮耳邊說。 南宮北宮想也不想就用力嘲笑他:「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