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控訴
黑暗的宇宙底幕在舷窗外緩緩流轉,無數恒星遙遠而模糊細小,那如發光的水中墨般的暈染星云亦十分黯淡。 在大氣層之外看到的宇宙并不像天文望遠鏡拍攝下的照片那樣璀璨鮮艷,以位于飛船中的人類rou眼來看,星河是十分晦暗的,無窮而可怕。 你坐在床上,雙腿并放在床面上,手臂迭搭在膝頭,臉龐靠著大臂,扭著頭盯著窗外的宇宙景色,你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 這感覺和在地球里凝望著黑夜不同,星星并不閃爍,而是恒久地亮著,幾萬幾億年也不會改變,盡顯著宇宙的空洞。 你不再處于地球母親的懷抱之中。 你意識到,你是真的離開了地球。 你腳下所踩的,已經不再是地球堅實包容的土地,而是另一個人類文明造就的精金鋼鐵,這些鋼鐵懸空于宇宙之中,遵循著帝國的意志和指揮,一切都不由你自己做主了。 現在是深夜凌晨三點左右,你實在睡不著了,拉開被子下床,隨便找了套襯衫和下身裙穿好,你推開艙門,靜悄悄地走了出去。 厚重的艦船鋼鐵通道上方,電子線路中燈管的冷光投射下來,顯得格外清冷幽暗,你在其中摟著現代的外套,在這星際艦船的過道里快步走著。 因為夜間,艦船內的溫度調控系統暫時冷卻,你口中呼出的呼吸凝成薄霧,這種感覺就好像冬天清早剛起床出門一樣。 在前方的過道拐角,幽暗中閃過一絲銀色,舷窗透入的清冷光輝,映在這如雕塑般佇立于走廊中候命的機械仆從身上,察覺到你的到來,他就像古堡里的靜止盔甲那樣突然的動了起來,微微仰了一下光滑的面龐,帶著流暢的優雅和機械化的頓感,如禮貌的衛兵般跨出一步停在了你的面前,抬掌小心地虛擋在你的胸膛前,攔住你的前進。 “女士,現在尚未到晨起時刻,為了您的身體健康著想,請您回到私人艙室中……” “我有急事要找艦長,帶我去艦長室。”你急切又蠻橫地道。 機仆微微停滯沉默了一會,大約兩三秒鐘,看起來就像他在思考,你突然意識到,這又是一個你沒見過的嶄新的機仆,透著股冰冷而疏離的客氣感覺,它們到底有多少呢?你不知道的是,就在這短暫幾秒里,面前這個機仆已經進行了一次數據共享更迭,他額頭上的金色星狀部件共鳴地閃過數據電流,很快平靜下來。 “讓我帶您前去。”機仆轉過身去,毫無征兆的突然態度變化,就像訓練有素的領路士兵那樣,以將一條手臂擱在腰后的標準前進軍姿。 你只是慶幸于機仆的順從,幸好看起來機仆是預設將用戶的需求放在很優先的位置上的,這也很好理解,帝國人大多是強勢的主人。 距離時間表規定的晨起時間,還有十幾分鐘,你知道在別人剛起床的時候就去打擾他很沒禮貌,但你實在沒法等了。 你的心情急迫,如果艦長還沒起床或者沒開始工作,你打算就坐在艦長室外面,一直等到他來為止。 前方機仆那順暢的優雅步伐,關節中機械而流暢的輕微摩擦聲響停頓了,來到了目的地,這里的走廊地毯是紅色的,透著股典雅而威嚴的感覺。 這里是上層艦長室,整艘艦船中最重要的指揮核心地之一。 機仆銀色的面龐上映著艙窗和門縫透來的光亮,他抬手恭敬地示意已到達,而且,艦長室,還亮著。 被這股氣氛感染,在一種無言的敬畏中,你悄悄走近了那門扉,隱約的,你聽到了聲音。 機仆抬手替你推開門,他銀色的機械關節手掌按在厚重木質的門板上,門扉無聲而順滑地滑向了一旁,你有點無措,又悄然無聲地走了進去。 在寬大而泛著淺藍色虛擬光線的通訊顯示屏和cao作平臺前,俯身著一位高大健壯的人影,他雙手按在臺面上,似乎正在和最中央的通訊顯示器中的全息人影談話。 隨著你慢慢地走近,你的耳朵正好捕捉到全息通訊器中傳來的只言片語,你耳朵里的植入翻譯器嘈雜了一下,才將這些話穩定翻譯為你能明白的話語。 “……@#%amp;,我#amp;,你的梅特爾器是不是被摻了毒水?!卡斯坦因,為什么,你的鐵艦癱瘓了嗎?!還像死尸一樣的躺著!!” 通訊界面里傳出來的聲音異常激動而粗暴,帝國語言的腔調又快又急,說得毫不掩飾,冰冷而不耐煩,你突然意識到這些翻譯不過來的話,是一些帝國式的臟話。 就比如那個梅特爾器,你知道這個學名,這是帝國詞匯中關于母親的一種變體,后面加了個機械的詞綴,也就是培育倉,孵化器,人造zigong的意思。 梅特爾器培養液要是出了問題,誕生下的新生兒往往會有重大缺陷,畸形或是智商低下等等,你的梅特爾器被摻了毒水,這句臟話的嚴重程度,就和地球含義里的,你羊水里摻了別的男人的尿,你是娘胎里帶出來的智障差不多。 你一下呆住了,沒想到會闖入這種高層的爭執中,竟然還如此粗俗!!你十分坐立不安。 卡斯坦因的回復聲音十分鎮定,毫無被羞辱的憤怒和激動,低緩溫和,“我知道我必須在第二個標準日轉移出停靠點,離開泰拉港口。但因為甲板上的混亂,離港移動指令被迫延后了,我很抱歉。” 通訊器的另一端的聲音似乎怒氣未平,還想再暴怒地說些什么,但突然詭異地安靜了,你也在這時看清了通訊顯示屏上的全息影像,只展示出上半身,這是個面龐被大半銀色金屬替代的冰冷男人,穿著黑色的黨衛軍式的皮質軍服,粗俗威嚴可怕咄咄逼人,都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他的身上。 因為那男人也看見了你,他那一只黑色而沉晦的如鷹般的眼睛和另一邊流銀般的機械眼珠,泛著格外詭異而壓迫力十足的感覺,他的面龐保持著長時間的毫無變化的陰沉寂靜。居高臨下地,死死地盯著你,這眼神中既有無情,又有野心,充滿著毫無人性的貪婪,就像在看一塊能給他帶來無盡滿足和財富的黃金似的。 卡斯坦因微微回過頭來,也察覺到了你的到來,他走動了兩步,將你纖小的身軀完全擋住,阻礙對方無情而無禮的探尋視線。 “怎么?我只是看看都不可以?”男人的面龐上浮現不滿,尖刻而低沉地譏諷。 “你已經用了特殊條例,你是半路插隊進來的,這一批泰拉人配給份額本來輪不到你的艦船,該死的……”這個帝國軍官的聲嗓漸漸升高,似乎又有昂揚的怒火要發泄。 卡斯坦因安靜著,并不與他爭執,對挑釁無動于衷,他只就事論事,“我會在五個標準時內撤出泰拉港停泊位。” 但這個男人似乎已經完全不在乎這些,他好像被嫉妒與怒火沖昏頭腦,俯身猛的逼近通訊器,全息影像都為之顫抖一下,“難道要我為此感激你?!你們卡斯坦因家族并不能胡作非為……” 對于對方癲狂的指責,卡斯坦因的回應則是嘆息一聲,他直接按掉了通訊按鈕,切斷通訊。 艦長室內驟然安靜下來,卡斯坦因拉了把座椅坐下了,在他寬闊的肩膀中流露出幾不可察的疲憊,他靠在扶手上的手捂了會嘴巴,似乎苦笑了一下,也在深呼吸中,冷靜了下來。 “真抱歉讓你聽到這些,工作上有些意外……”他側過頭來,用那醇厚而震動的聲音向你解釋道。 “呃…嗯……”你有些不知該說些什么。藍色的顯示屏光線映在你的臉上,顯出你細嫩而青澀的少女面龐皮膚,也顯出你眼中,對面的高大身影此刻疲憊而隨意地坐在晦暗之中,那些顯示屏與cao作臺如王座般地圍繞著他,艦長顯而易見地承受著掌控著全局的權力和于此而來的壓力。 “怎么了?”卡斯坦因說。 “我……”你的神情閃爍,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因為剛剛的意外,打亂了你一晚上的腹稿。 卡斯坦因似乎看出了你臉龐中的難言的苦衷,他嘆了口氣,“那群小子對你做了什么?” 你緊緊抿起了嘴巴,突然涌上心頭的委屈,讓你的訴苦哽在喉頭,不斷的想要涌出來,你上前兩步,開始向他傾訴你自從你上艦以來遭遇的一切。 說著說著,你抬起臉,竟然發現卡斯坦因一邊聆聽著,一邊漸漸偏過了臉去,他的手指在cao作臺上無意義地輕輕敲打。 他的臉龐上毫無表情,缺乏情感的波動,沒有憐憫,也沒有憤怒,沒有你內心希冀的任何表情。 他就像在工作中分神聽一件毫不重要的事,甚至還在側眸注意著自己的指揮和報告顯示面板。那些有關艦船的數據和通訊的符號流,毫無感情地浮現在他的眼瞳之上。 慢慢地,你漸漸消聲,平靜了下來。 “說完了嗎?” 他略動了下眉毛,就像醒悟過來似的,他向你看來,臉上露出了仿佛堅冰消融般的,不多不少,溫和而穩重的微笑。 可你不再帶著任何信任地看著他了,你的心已經慢慢落到了谷底,冰冷而寂寞,無助。 “嗯。”你輕輕地應了一聲。 卡斯坦因反而沉默了,也許在此之前他就早有預料,但這事真擺到他面前,他似乎略有些拿不準究竟該如何處理似的。 “那么,你希望如何呢?”他開口了,問你的意見。 你振奮了些,開口道,“我希望他們不要再打擾我。” “那是不可能的,”艦長只是一揮手,便老練地否決了你的這個提議,“一次宇宙航行往往持續數月甚至數年,艦船上的人總會相互接觸。你打算永遠閉門不出?” ”你總要克服這些困難。”卡斯坦因慢慢地說,用他金色的眼睛深深望著你,那張寬厚而英俊的成熟面龐浸沒在背景里顯示屏晦暗的藍色光芒中,“我知道,帝國的男孩對你來說有些……直接,我能向你保證,我船上的每一個男孩,他們其實并不壞……我希望你能習慣……這種環境。” 卡斯坦因說的很慢,但并不讓聽者急躁,他說的每一句似乎都是斟酌過的,推心置腹,用盡量能讓你接受的話語。 “……我也喜歡你,我希望你能加入我們,姑娘。”卡斯坦因最后說道。 你睜大了眼睛,有一絲驚恐,你雪白的面龐上并沒有泛起任何血色。 卡斯坦因愣了一下,為你這種如敏感小鹿般的神色,他顯然輕笑了一聲,但他并不解釋什么,而是側頭看向窗外。 這場會面在心照不宣中結束了,在你走到艦長室艙門,要推門離開時。 “其他的地方并不會比我們這更好,姑娘。”卡斯坦因突然輕輕地說。 你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回到地球上又如何?等下一次分配?還是徹底蝸居于那上億密密麻麻人口的巢都之中,就像牲畜般不斷繁衍后代? 你猛然握緊了大門的把手,在涌上心頭的悲哀和憤怒的浪潮下,你又快步走了回來,一直到艦長的座位階下跟前。 這距離幾乎是面對面了,在他高大身軀和座椅之下,你極力踮腳仰頭看他。 “地球人對你們而言究竟是什么?我是什么?!” 少女般的脆弱而蒼白的嘴唇,吐出這樣的厲聲質問。 帝國艦長的面龐沉默著,舷窗窗外地球散發的光輝和宇宙的光映在他的輪廓上,讓他仿佛隱約發光。 “我向你保證……”他緩慢地說,在無聲的時間流逝之中。 “我們的相會,對你我,都是一件好事。” 你慢慢卸下力氣,很突然的,淚水順著你的眼角流淌下面頰,你哭了起來,你無法控制自己,這是一種對于自己的處境的不可抑制的察覺的悲哀。 卡斯坦因不說話,他只是靜靜望著你。 在你哭泣的時候,他沒有開口阻止你,也沒有給予你任何安撫和幫助。 他似乎驚訝于你的原始淚腺,驚訝于你甚至竟然還沒失去這無意義的感情表達方式,晶瑩而純潔原始,就如剛面臨這殘酷世界的冰冷而嚎啕大哭的嬰兒本身。 這就是另一種人類。 嬌嫩而幾乎未受過任何傷害。 他們能在這宇宙中風雨飄搖地活多久呢? 就像對待帝國一樣,宇宙中的一切可怖事物,異形,大敵,甚至是物理與現實本身,那些帝國曾用無數血淚和尸山趟過的艱難險阻與宇宙惡意,也終會將他們摧殘至奄奄一息,傷痕累累,強迫人類為了生存,做出任何原本根本無法想象,也無法接受的事情。 就像摧毀一顆寄托了人類最美好的理想的種子。 艦長就這么悲哀地,又帶著一絲愛憐地凝望著哭泣的你。就像在看著地球人,或者所有人類的小小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