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掩員
陳晨似乎每天放學,都會在鬼屋待著,顧念盼去了幾次,還沒有撲空過。 至于那個早餐之約,也在陳晨默認下,就變成了放學后的鬼屋點心聚會。 顧念盼曾經覺得,陳晨并不好接近,但真的在鬼屋私下相處起來,才發現對方有些傻氣,還吃軟不吃硬。 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 吃透這點,過了一個月,約定已經失效,顧念盼懷著忐忑的心,還是出現在鬼屋時,陳晨果然沒有對她在這里的事,提出任何疑問。 只是高高坐在廢棄房子旁的私人停車場里,唯一一臺的報廢車頂,惡狠狠地問:「我的點心呢?」 顧念盼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個蝸牛,一點一點的爬向陳晨,直到那天沒敢問的話,現在對方都肯稍微松口。 把關于陳晨這個人的真實,一寸寸攤開在她眼前。 「所以,這里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被陳晨拉上車頂,顧念盼捲成一團,只在膝蓋上面一點的百褶裙子往下滑,讓陳晨忍不住黑了臉,直接把學校外套甩到她身上。 「注意你的裙子!」 不好意思的吐舌,顧念盼把外套蓋在腳上,意識到上面還帶著陳晨溫度時,突然有些手足無措,只好努力轉移話題,再次問:「既然這里是你以前住的地方,那你現在住哪?」 用看笨蛋的眼神盯著她,陳晨語氣平板,像是在念課文:「我mama應該不具備無性生殖的功能。」 言下之意,他還有一個爸爸。 差點被自己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的問題給蠢哭,顧念盼終于發現自己想岔的點。 從頭到尾,陳晨都是用我mama家來形容這里,并不是我家──世界上不僅僅只有美好的家庭,還有一個詞,叫做離婚。 「我爸媽分開后,我爸給了我媽一筆錢,還有這棟房子。」站起身,凹凸不平的車頂,讓少年有一瞬間失去重心,卻又馬上站穩,「在我mama和弟弟車禍去世前,我和我弟都住在這里……至于現在,我當然只能住到我爸那邊的家庭。」 家庭。 捕捉到陳晨話語里微妙的用字,顧念盼似乎能描繪出,陳晨常常出現在這里的原因。 爸爸有了新家庭,他在那個環境,就會像是皮膚上冒出的痘子,擠掉也不是,放著又難受。 突兀且難堪。 顧念盼覺得,在那一瞬間有隻手抓上自己的喉嚨,讓她連說話都變得艱難:「那你就一直在這,他們……不管你嗎?」 「管呀。」抓抓臉,陳晨撇了撇嘴,「爸爸和阿姨都很關心我,管我吃飯,管念書用不用心,也管穿的衣服多不多,有沒有錢花……管到我想離家出走了。」 「有人關心你,不好嗎?」身為鑰匙兒童的顧念盼,就滿期待有人能多管她一點。 當然,哥哥的話嘮除外。 「我沒說不好。」聲音淡淡的,陳晨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覺得太多了,有點承受不起。」 顧念盼沒有細問,但看出她臉上的疑惑,他就自己往下說:「我爸爸mama是因為我爸外遇離婚的,就在我以為我們家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家庭時,那個女人出現了,還帶走我爸。」 在陳晨兒時單純的眼睛里,那個女人的溫柔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撫摸他頭頂的手掌很溫暖,比起嚴厲的mama,她更符合童話故事里,那個慈母的形象。 「再然后……在我媽和我弟去世,我住到他們的新家庭后,才發現她并沒有變成我以為的后媽,反倒是對我比對她的孩子好。」 直到現在,真正相處過后,除了破壞了別人的家庭外,他還是不得不承認那個女人很好,還好到他難以厭惡。 ──這對他來說,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呀。 「顧念盼,我有跟你說過,我媽的事嗎?」也不知道想到什么,陳晨突然笑了起來,轉過頭,看著顧念盼說。 「……沒有。」雖然話題跳得很快,讓人摸不著頭緒,顧念盼還是自然地接下話。 「我媽她很嚴厲,但我后來想想,才發現雖然在我印象中她很可怕,卻只打過我一次。就在我和她說,我覺得那個女人個性很好,很溫柔的時候,她第一次打了我一巴掌。」 那巴掌,幾乎把陳晨嚇傻了。 想大哭,想生氣,卻又發現他想做的一切,都被他以為是巨人的mama先一步做完。 也是這時候,他才明白,那個女人對mama來說,是敵人,是傷心的來源。還是他心中完美無瑕的家庭,被拆散的理由之一。 mama很討厭她,更無法諒解喜歡上她的爸爸。 意識到這個事實后,整件事幾乎成了一個結,隨著mama的那巴掌,深深烙進他的心中。 ──他們都是破壞他美好世界的敵人,絕對不能輕易原諒。 隨后他mama和弟弟的過世,更是讓他再也找不到機會,把那兩人的定位,從敵人變回親人,只能被強迫停止在排斥感最深那剎那。 如同深陷泥沼的人,只有越陷越深,無從脫身。 陳晨口中的世界離顧念盼太遙遠,甚至讓她找不到任何適合的句子去安慰他,總覺得說什么都像自以為是,唯一能做的,唯有傾聽。 收緊抱著膝蓋的手,顧念盼想,她大概永遠沒辦法忘記,少年最后半側過身體,笑眼看著她問話時的模樣。 「顧念盼,你說我媽要是知道我現在住在他們家,還和睦相處的話,會不會從棺材里跳出來,再打我一巴掌?」 可能知道自己說得有些異想天開,在說到一巴掌時,他的語氣甚至是帶著玩笑的。 但顧念盼聽著,卻覺得喉嚨酸脹,眼瞳一片乾澀,只能呆呆映著陳晨的身影。 「所以,我不能輸。」或許是很久沒有和別人說起這件事,連陳晨本人,都沒意識到自己居然就這么順著情緒,把心底最深處,對自己的反覆叮囑給說出口了。 他不可以因為對方對他的好,就輕易妥協,承認自己屬于那個家庭。 這樣他就輸了,會背叛了mama,讓mama的悲傷就這樣消失,沒人會再在意她曾經的傷痛。 顧念盼看著陳晨的背影,想起剛剛他斷斷續續吐出的過往,突然開口:「陳晨,你很想念,你mama嗎?」 她的話音在奇妙的地方停頓,像是哽咽后的沙啞。 「……我也不知道。」長久的沉默,少年再度響起的嗓音,有著被砂紙磨過的粗礫感。 陳晨還是站著,任由微風吹亂頭發,背影看起來特別瀟灑,「只是如果沒有想念的話,我也不知道在我爸不準我來這里的情況下,為什么我還會冒著風險偷偷來這里。」 聞言,顧念盼有些驚訝,「你爸……不準你來這里?」 「我媽剛過世的時候,我情緒不小心有些激動,大概嚇到他了,他才不希望我沒事往這里跑。」 顧念盼聽著,從陳晨描述這些過往時的平穩聲線,很難想像曾經的他,會是怎么失控到陳晨爸爸不愿意他再來這里。 「但是,你還是來了不是嗎?」看著陳晨,她很認真的想收集,他每一瞬間的情緒變化。 但沒有,至始至終他都是掛著微笑。 面對這個裝滿回憶的地方,他似乎已經能用旁觀者的立場回顧,淡然而平靜。 「是呀。」露齒一笑,陳晨痞痞的說:「只可惜為了怕我爸發現我常來,我根本不敢隨便打掃,我爸也怕他找人處里這里我會生氣,結果拖著拖著,就耽誤到這里像是廢墟一樣,還被以為是無主地,誰都能隨便進出。」 說著,他還不忘補充一句:「就連我想起我媽以前常念童話書給我聽,所以用這招裝神弄鬼,也沒嚇跑愛偷闖進來的人。」 顧念盼聽著,總覺得似乎理解了什么,又好像有更多不明白的事冒出來。 但看著陳晨,她卻什么話都問不出來。 明明他已經用輕松的表情,直白地說出那些過往,顧念盼卻覺得比起剛認識,那些關于鬼屋的故事,越來越像是不能碰觸的傷口。 不知不覺間,太陽慢慢下山,逐漸加深顏色的橘紅陽光,斜斜地落了下來。 顧念盼有些恍忽的往陳晨看過去,在她的視線角度下,映在她眼眸的少年,恰恰像是個選擇面對黑暗,背對且抵抗陽光的人。 這畫面完全稱不上美好,卻莫名讓顧念盼回到家后,還是反覆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