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極
望著眼前揮袖而舞的眾人,轉眸瞟向身畔倚躺在椅上,微瞇著眼小憩,像是覷間而發懶的貓,全然不見平日森寒的氣息的南宮神翳,慕少艾有一刻的恍神。 自南下以來一個多月,南宮神翳鎮日就是安排著歌舞表演,不然就是兀自悠悠而眠,醒來的時候,面對他的注視,興來就是湊至他的身畔與他天南地北的亂聊,或是似笑非笑的盯著他,倒像是將翳流的教務,都拋到九天云外。 看了下窗外的天色,慕少艾找了個藉口自大廳中走出,在偏僻的長廊處停下腳步,吹了聲口哨召來盤旋在上空附近的信鴿。 那是他與笏政聯絡的方式。 取下綁在信鴿腳上的紙條,入眼的是一貫的問好,以及詢問。 南宮神翳……回眸瞟向歌聲傳來處,想著這幾個月來的種種,慕少艾忍不住莞爾。 先是鹿臺,而后是游行館的歌舞不休,敢情南宮神翳真打算演起為了美人放棄江山的昏君? 若真是如此,那倒也沒有非鏟除翳流的必要了。 雖說一開始進入翳流的原因是為了毀滅翳流,但是如果南宮神翳再也不殺人,也不再侵犯中原,他也沒有非殺南宮神翳不可的理由。 當初抱持著面對令人發指的大魔頭的心理準備,以著壯士斷腕的犧牲精神來到翳流,迎接他的卻是計畫內取得的信任,和意料外的深情。 人非草木,焉能無情? 南宮神翳想討他歡心的舉止,他看在眼底,雖不全然茍同,卻無法不感動。 他已幾要無法憶起,當初是如何在心中立誓非要殺除南宮神翳不可的激盪。 想著這幾個月來的種種,慕少艾沉吟了下,取出袖中的筆,在紙條上寫上,「計畫有變,暫緩出兵,待吾回轉中原再議。」 揚手讓信割再度飛回空中,而后旋過身,快步走回大廳,卻見大廳中的歌舞,不知何時已止歇,入眼的是分坐在兩側的翳流眾長老,以及不知何時前來的醒惡者。 這是……? 「萍生,你過來。」望見慕少艾出現,南宮神翳指向身畔不遠處的位子,陰魅的臉上,揚著抹淡得如新月勾痕的笑意。 依言走上前,方坐下,卻見南宮神翳一揮手,數名宮人抬著一只只巨大的繭,出現在大廳之上。 待宮人走近將繭放下,赫然發現每一只繭正在緩緩扭動,隨著繭扭動的動作,青色的液體不斷的流出,散發著刺鼻的惡臭,詭異又令人作嘔的景象,令慕少艾只覺得渾身的毛孔都像是讓人扎進了冰針似的,幾伶伶的打顫。 輕勾纖指,因長年接觸毒物而透著紅紫色的指甲,滑過慕少艾的臉頰,極度親密如喚情人的低喃,「萍生……讓你猜猜,那是什么?」 壓住心底莫名涌起的恐懼,慕少艾微微一哂,不露情緒的回應,,「教主的用意,萍生不明白。」 「認首座是好友最推崇的智者,怎會看不透箇中玄機?」 望著噙著抹冷笑的醒惡者,心知他有意挑釁,慕少艾不動聲色,揚起慣常的微笑,「惡者過獎,認萍生到翳流不過是這陣子的事,承蒙教主厚愛,予萍生首座一職。對翳流,到底是比不上惡者的明白,還是讓惡者為萍生解惑吧。」 「好了,你們兩人就別再互相推辭了。答案,馬上就揭曉。」躺回椅中,南宮神翳懶散的一擺手,支頤看著大廳中蠕動的越來越激烈的繭,像是在等一齣戲。 在數個激烈的蠕動之后,繭的尖端漸漸融出了一個缺口,而后是渾身皆是黏液的人,自繭中行動僵硬的爬出,雙手彎成爪,鋒利的指甲,在大理石打磨的地板上,隨著爬行的動作,割出一道道的痕跡,發出刺耳的刮磨聲。 隨后探出的臉,上仰的眼,翻出的白眼,全佈滿鮮紅的血絲,臉上的青筋暴露,猙獰的表情,讓慕少艾在心底暗暗蹙眉。 「萍生,你知道這是什么嗎?這便是你帶回的那些西南部族的戰俘,全讓本座植入了蟲蛾,用毒液和蟲蠱培養成蛾人。他們有翅,能飛,更能隨意抓附在任何物品之上,將是翳流最得力的殺人武器。本座已派人將數百個繭放至中原的各處密林之中,待繭中的蛾人孵化之時,那一場瀰漫在中原上的血雨,便是是本座送予你的禮物。本座給你的這個驚喜,你可有滿意?」 壓抑住心底一瞬間竄上的冷意,慕少艾淡淡問道:「禮物?教主為何突然想送萍生這樣的大禮?萍生受寵若驚。」 「萍生,你忘了鹿臺上,你親手接下本座予你的定婚信物了嗎?」 微微一怔,慕少艾緊盯著南宮神翳,似是想確認這是不是一個突如其來的玩笑。 一旁的眾長老和醒惡者,已識趣的先行離席,偌大的廳中,只剩下兩人在無聲的對望。 扯動僵硬的唇角,慕少艾故作輕松的開口,「教主這個玩笑,讓萍生幾要錯以為真了。」 斂去眸中的笑意,南宮神翳沉下臉,「本座可沒有將婚姻大事做兒戲的心情。萍生,你既已當眾接下本座的紗巾,就由不得你反悔了!」 被南宮神翳語帶威迫的話挑起了心底的怒意,慕少艾挑釁的回道:「認萍生從來不遵禮法。」 「不能為本座破例?」 望著南宮神翳罩著霜寒的艷容,慕少艾一勾唇,躬身狀若恭敬的一揖,卻是不留情的嘲弄,「教主,這就如同由男變女一般,只是一個荒唐的空想。」 冷冷哼笑,南宮神翳瞇起眼,「你以為本座不能嗎?」 神態自若的對上南宮神翳透著逼人殺意的注視,慕少艾揚起燦爛得刺目的笑容,刻意一字一句緩緩說道::「若教主真能由男變女,認萍生便立刻娶你。」 未料南宮神翳卻不見惱意,只是神色詭譎的瞟了慕少艾一眼,「記住你的話,萍生。」 待南宮神翳拂袖而去后,方才的恐懼一瞬間涌上,深知時間刻不容緩,慕少艾連忙找了個藉口離開翳流,設法聯絡笏政的人。 *** 雖然笏政派出大隊的人馬盡全力搜捕翳流放出的繭,奈何地廣林多,費了數天的工夫,仍是無法全數搜出繭,卻讓已迫不及待孵化的蛾人,殺得一片鬼哭神號。 收到忠烈王府傳來的消息后,慕少艾難掩頹喪的坐在椅上,沉默的猛抽著煙,一整個上午,就在煙霧裊裊間消磨去。 他怎會天真的以為南宮神翳會放棄殺戮? 究竟是什么時候疏漏了,如此耗大的工程,他怎會全然不知? 南宮神翳刻意瞞他,真的只是為了討認萍生歡心?還是其實南宮神翳根本不信他? 思忖了許久,仍是想不出答案,慕少艾放下煙管,抬頭卻見到姬小雙神色緊張的奔入。 「首座大人!」 「發生何事?」握住急著一把扯住他就要跑的姬小雙的手,慕少艾蹙起眉。 是什么事讓一向鎮定的翳流大將急得六神無主? 「教主……教主的狀況不對,請首座大人快隨小雙前往!」 「教主?」心知事態嚴重,慕少艾轉過身大步往南宮神翳的寢殿而去。 *** 快步走入寢殿,只見宮人全都手足無措的站在床邊,偌大的床上,床被滿是激烈掙扎所留下的痕跡,床的一角,青色的長發凌亂的披洩在床沿,包覆住不斷發顫的人。 「教主發生何事?」 雖然心冷于南宮神翳的殘狠,但是心知此時南宮神翳出事,對他并無好處。慕少艾收拾凌亂的心情,冷靜的轉向一旁嚇白了臉的宮人。 「教主這幾日都閉門練功,誰也不見。今晨我們依著教主交代的時間,將湯藥送往教主的房內,卻見教主痛得渾身痙攣,在床上不斷的打滾。」 慕少艾聞言立刻坐上床,挪身至南宮神翳的身畔,同時問道:「教主練什么功夫?又喝下什么藥?」 「教主練的是逆行經脈的陰功,并要我們每日依時辰送來他親自配的藥,我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靠近南宮神翳,撩開激烈翻滾后纏附在身上的長發,才發現南宮神翳已痛得暈了過去。 握住南宮神翳的手,慕少艾抬手向宮人一招,「將藥端來給吾。」 「是。」 宮人方轉身跑出,南宮神翳一蹙眉,豆大的冷汗又再度開始急冒,卻猛的睜開眼看向慕少艾。 「讓……她們……不用去了……本座服下的……全是至陰的藥……不礙事。」 「至陰的藥?」 正想再追問,卻見南宮神翳悶哼一聲,縮起身子痛苦的緊咬著唇,渾身急劇攀升的熱意,連坐在他身畔的慕少艾也感受到了。 「你到底練了什么功父?」 讓眼前怪異的景象弄得一頭霧水,慕少艾蹙眉問道,卻聽得一聲喀嚓的響聲,像是骨節錯動的聲響,讓他驀地一怔,還在想,又是一連串的響聲,像是將一根根的骨頭,全都拆下了似的。 難道…… 心中猛然竄上的念頭,慕少艾猛地握住南宮神翳的衣袍,用力扯開,入眼的赫然竟是身骨正在劇變的模樣! 「你……」 「記住你的話……萍生……」知道慕少艾已明瞭他的做為,南宮神翳扯唇一笑,旋即再也撐不住的昏厥。 *** 在南宮神翳的床畔待了七日,看著南宮神翳在反覆的痛楚中一次次的昏厥,而后終于不再聽見骨節移動的響聲,眼前的人,也由男身,赫然變為女體。 自進入翳流之后,面對一連串匪夷所思的情景,慕少艾以為自己已見怪不怪了,但是眼前的情景,卻仍是讓他又驚又恐。 南宮神翳…… 他萬萬想不到,南宮神翳竟真會為了他一句話,由男身變為女體! 南宮神翳是真的愛他嗎? 他已找不到否認的話。 這般極端的手法,強烈的讓人不能忽視的情感,卻讓他自心底深處發寒。 他錯了,南宮神翳不只只是一個作為讓人發指的魔頭,根本是一個狂魔! 思忖間,南宮神翳已醒過來。 「萍生……」 回過神扶起南宮神翳,慕少艾忍不住嘶啞著嗓子低問:「這樣做,值得嗎?」 「若能換得你在本座身畔長伴,這不過是小事一件。」 望著神情透著令人驚駭的執著的南宮神翳,慕少艾沉默了許久,最后疲憊的微掩眸,帶著嘆息的低問:「婚禮在何時舉行?」 握住慕少艾的手,南宮神翳雖是一臉蒼白,卻仍不減臉上瞬間綻放的光彩,語氣愉悅的說道:「擇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吧。」